1980年,45岁的杨雪兰从纽约回到上海。在胡同里,她遇到一位耄耋老人。
当他听说眼前这个与严幼韵气质颇为神似的女子就是她的女儿时,老人竟激动不已:
“你是‘84号’的女儿?啊,你母亲当年可是全上海大学生的偶像呐!我们天天站在学校的门口,就是为了一睹她的芳容。看到能兴奋一整天!”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当年在观者如堵的人群中,默默倾慕绝代佳人的男生,即便到了皓首苍颜之时,仍记得令他们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的“84号”,当年的复旦大学校花——严幼韵。
哪怕往事如烟,夕阳残照,她却永远是他们记忆中不曾凋零的“爱的花”。
一世坎坷,她历尽苦难,也收获了满满的幸福,她经历风雨,却活得更加坚韧。
1905年,严幼韵在一个富有家庭中呱呱坠地。她的祖父严信厚是上海总商会第一任会长,与李鸿章关系匪浅,父亲严子均经商有道,早就富甲一方。
严幼韵出生在天津,没过多久,便跟随着全家一起迁到了上海。
这时的小幼韵才几岁,姐姐们一起上了上海中西学校,她也被送到了上海的幼稚园。
祖父为家中带来了财富的基础,父亲成功守住家族财富之后,更是用尽全部精力在发展事业,拓展产业,为家族谋取了更多的财富,作为女儿,严幼韵是幸运的。
严幼韵的祖辈与父辈,踏实肯干,为人忠厚,不仅为子孙后代积累了财富,更让他们耳濡目染,拥有了良好的修养品德。
严幼韵的母亲性格与父亲不同,作为严子均的第二任妻子,严幼韵的母亲杨氏,是在张氏逝世后嫁来严家的,她性格平和,处事妥帖。
虽是媒妁之言的婚姻,却也是难得地相敬如宾。
稳住产业之后,慈善,就像薪火相传的严家信物,从严信厚手中传到了严子均的手中。
严幼韵在这样的宠爱里,成长在极其优越的物质条件下如公主一般。
于是,严幼韵活泼开朗,不知忧愁为何物,快乐地过着每一天。
严幼韵的血液里也有着严家人的慷慨、开朗、孝顺、懂事的基因。
当严幼韵过完十岁生日时,父亲带着全家人从两层楼的老房子搬到了一座欧式的三层小楼。
这座欧式三层小楼位于法租界,父亲严子均用法租界一块很大的地皮建起了六所房子,分出了其中一块地,捐给了教会用作建设天主教堂。
1919年,严幼韵度过了14岁的生日。
父亲的思虑更为长远,他希望自己的女儿生活圈,能更大一些,能接触更多的人,而不是仅仅局限在家里。
最后,严幼韵在父亲的安排下进了天津中西女中。
严幼韵进入学校时,学校给了她一个英文名,海伦,这个有些大众化的名字,她并不喜欢,于是给自己起了一个英文名叫“朱莉安娜”。
1923年,考虑到生意的发展和管理,严子均带着全家一起迁往上海定居。
因为要上学,严幼韵被留在了天津,从过去的走读生,变成了住校生。
每到周末,严幼韵可以回家待两天,父母经常在天津和上海两地往返,回到家的严幼韵也经常可以见到父母。
这一年,沪江大学放开了招生条件,拟招收第一届女大学生,严幼韵听到这样的消息,高兴极了。
不出所料,学业成绩相当优秀的她被沪江大学录取了,于是,严幼韵顺利成为沪江大学第一届女大学生。
当时的沪江大学里,除了个别几位女大学生,全是男生,这几位女大学生无一不是大家小姐,才华气质过人,自然成了一众男生的梦中女神,其中又以严幼韵最为突出。
当时,她开的车的车牌号是“84号”,所以,男生就把她称为“84号小姐”。
在大三那年,家里人把严幼韵送到了复旦大学读书,成了复旦校花。
复旦大学的校风更为开放,更为包容,学校活动多,层出不穷的创新活动让严幼韵在复旦大学过得非常快乐。
很多时候,严幼韵的知识并不是来源于课本,而是来源于生活中接触到的形形色色的人与事。
她的父母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放心地让她发挥自我。
对于严幼韵而言,读书并不是一种为了生计的选择,而是一种爱好,也是一种丰富自身经历的过程。
她喜欢有学问的人,不吝啬自己的一切,乐于分享,不需要嫉妒,不需要费尽心机,因为父亲把她想要的一切都给了她。
有一次,严幼韵和海伦等几人又到兆丰公园散步,看到了一个新开的露天摊子,上面写着“看手相”。
大家跃跃欲试,严幼韵也让算命的帕珀小姐看了看自己的手相。
帕珀小姐说,严幼韵未来必然是四处游历,且不会固定居住在一处地方,身边陪伴的人都是些穿着正装,并且戴着高帽子的大人物。
当帕珀小姐说完所有人之后,大家觉得最不可信的就是对严幼韵的结论。
严幼韵家世这么好,父母怎么样也不会给她过一种居无定所的生活。
只是在很多年以后,这位帕珀小姐所说的一些话都成为了现实。
在一次舞会结束之后,严幼韵开着自家的84号车,疾驰而去,惊鸿一瞥惊艳了正巧过路的杨光泩。
归国不久的杨光泩对美丽动人的严幼韵一见钟情,杨光泩对严幼韵展开了疯狂地追求。他是一个机智聪明的追求者,虽然他认识严幼韵较晚,但不妨碍他后来者居上。
杨光泩追求严幼韵后不久,妹妹严华韵准备结婚了,严幼韵理所应当地成为了妹妹的伴娘。
那一天,高朋满座,处处都是喜气洋洋,但严幼韵却有些走神。
原因是杨光泩当时正在医院做阑尾炎手术,杨光泩不想让父母担心,所以,整个手术都没有告诉父母,只有严幼韵一个人知道真相。
一等到婚礼结束,严幼韵就奔向了医院,在她心里,杨光泩虽然还不是男朋友,但是冲着他对自己的这一份信任,她也有责任去照顾他。
严幼韵每天都会去医院陪他,也是在这段时间里,两个人的感情迅速升温。
两个人开诚布公自由聊天,心随之靠得越来越近。
自由恋爱结出的果实自然甜美,几个月后,杨光泩正式向严家提亲,两人完成了订婚仪式。
杨光泩与严幼韵的婚礼,定在了1929年9月8日,两人决定在大华酒店举办,这里是他们相识的地方,值得纪念。
1930年4月4日,在亲友们的目送下,拿到欧洲特派员委任书的杨光泩带着妻子登上了船。这是严幼韵第一次离开中国,带着不舍,她再次跟父母挥手告别。
这次航程将持续16天才能到达他们的目的地,在这个略微有些迟到的蜜月里,严幼韵怀孕了。杨光泩想带妻子去每一个他在美国曾驻足过的地方,于是,行程安排得事无巨细。
这段异国蜜月之旅,严幼韵除了在华盛顿的酷热无法适应,在语言上,她没有任何问题。
在杨光泩看来,严幼韵的英语肯定不错,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好,这让他既惊喜又自豪。
美国之旅,就像把杨光泩在美国的所有回忆全部温习了一遍,两个人的心也越来越近。
结束了蜜月最后一站之后,杨光泩带着妻子去往英国。
刚到伦敦,严幼韵没有什么朋友往来,于是,每天杨光泩去上班以后,严幼韵就守在公寓里,给快出生的宝宝织衣服。
她还想着再过几个月孩子生了之后,要让父亲到伦敦来看看自己,走出国门让父亲母亲能在有生之年享受一下国外的风光。
人算不如天算,严幼韵接到了一个糟糕的消息,父亲严子均去世了。1930年9月25日,严幼韵在日内瓦雷蒙湖畔的一家私人医院,生下女儿杨蕾孟,蕾孟在中文里寓意为第一朵花蕊。
也是在这一年,杨光泩带着严幼韵去中国使馆拜会,第一次正式地在顾维钧面前介绍了严幼韵。
当时杨光泩的外交事业却遇到了难事,中国政府当时境况很不好,连杨光泩的薪水都没能拿到。
实在是没办法,严幼韵只能写信给家里人要钱,杨光泩作为整个领事馆的负责人,义不容辞地抵押了自己的保险来支付租金和员工的薪水。
1932年秋,杨光泩再次接到任务,为中国政府创建一个新闻机构,类似于英国的路透社。严幼韵再次打包行李离开伦敦,她要带着孩子跟着丈夫去完成他的新工作任务。
杨光泩工作每变动一次,严幼韵就要重复一次租房子、找房子、搬家的过程,在不知不觉中,她成长为了一名优秀的贤内助。
与此同时,她拿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遗产,除去生活需要,她还继承了父亲的意志,开始做慈善,并将这份事业坚持了一生。
1934年,严幼韵再次怀孕了,杨光泩依旧对妻子体贴备至,事事关心。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正如一句“我爱你”,不如在一起,在最熟悉的上海,处处都留下这对幸福夫妻的甜蜜回忆。
婚姻给了这对夫妻三分烟火气息,而爱情则给了这对夫妻七分的浓情蜜意。
1935年5月23日,严幼韵临盆了,她再次生下一个女儿,取名雪兰。
孩子很健康,但严幼韵由于生产太累,十分虚弱,在家安心静养了一个月依然神情恹恹。
杨光泩心疼妻子,便坚持不让妻子给雪兰喂奶,特地请了一个奶妈,专门过来照顾雪兰。
雪兰出生后,家里仆人也多了,人多热闹,生活像一幅展开的画温馨而宁静,一笔一画都是散落的人间烟火。
1938年2月,严幼韵带着孩子前往巴黎,她的心情是如此的激动,却又如此的平静。
对于她来说,这一次的离开只是暂时的,只是命运无常,她无法预料的是,这一走,她便不知道下一次回国是什么时候了。
1938年9月,严幼韵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别的妇人怀孕之后,有父母家人的照料,远在异国的她,更多的时候只能靠自己。
此时的杨光泩,已经在日内瓦负责联合国大使馆会议的媒体工作,这是他正职工作以外必须要做的事情,因为别人无法做到像他这样出色。
杨光泩不愿怀孕的妻子过于操劳,于是把她留在了巴黎,自己一个人去日内瓦工作。
待肚子里的孩子月份大了一些,妻子身体好了一些,杨光泩就写信鼓励严幼韵出去休假。
严幼韵从小就是被父母宠着长大,所以她对孩子的教育问题一直都很宽容,但这一次,雪兰的行为,却触碰到了严幼韵的底线。
百般劝解之后,雪兰依然不愿意吃药,还在尖叫,还在发脾气,严幼韵最后忍无可忍,拿起毛刷就严厉地打了一下。
这一下打,把雪兰的理智打回来了,原来母亲并不是一味地溺爱,还有严格的教育。
大腹便便的严幼韵,把雪兰的性子拗了回来,终于听到雪兰啜泣着说愿意吃药,不再尖叫打滚。
在子女教育问题上,母亲要担当的责任总是比父亲更多。
严幼韵的教育很多时候都是无为而教,在言谈举止间去影响孩子向着正面的方向发展。
她也不能预料未来孩子会走什么样的路,她能做的就是让孩子,始终保持乐观自强的心态。
“一切糟糕的事情都可能发生”,“事情本来可能更糟的”,这些都是严幼韵的口头禅。
1938年12月1日,严幼韵的幼女出生了,来自故乡的友人陈慧明陪伴左右,让严幼韵非常满足。 她觉得小女儿是个有福气的人,便为她取名茜恩。
1942年1月2日,日军正式进入马尼拉,美军已经撤离,马尼拉也宣布不做任何抵抗。日军进入马尼拉宾馆,直接逮捕了杨光泩等七位领事成员,严幼韵紧紧地守护着自己的孩子们。
杨光泩跟着士兵上楼去拿了一小包衣服,静静地在日军枪口下走出了家门。
母亲的冷静感染了孩子们,她们一声不吭,强忍心惊,看着父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被枪决的“外交九烈士”,第一排左一是杨光泩
日方在1942年5月24日发布了一次通告,他们承认对九人进行了处决,但并未承认杀害了领事官员,只说转移了关押的地方。
这份通告让严幼韵认为杨光泩依然在世,只是在她寻找不到的地方吃苦而已。
在杨光泩生死不明的情况下,严幼韵在最困难的时期,扛下了生活的重任,她在自己都无法保全的情况下,还收留了其他外交人员的家属,并悉心照料。
有一天,西本先生给所有的领事夫人们一份东西,打开一看,是各自丈夫的个人物品。
西本先生交代说,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等待了那么久,严幼韵第一次接触到杨光泩的东西,她拿到了杨光泩的眼镜,手表,还有一缕头发。
整个客厅都是静悄悄的,慢慢地,哭泣声像水一样涌了上来,淹没了整个客厅。
严幼韵在战乱中,顽强生存,终于熬过困境,迎来了战争结束的好消息。
战乱和丧偶之后的遭遇让她明白:只有独立,才能真正撑起属于自己的天空。 最终,严幼韵在朋友的推荐下,综合自己的经历和经验,开始了礼宾官的生活。
严幼韵因为有数年来的外交经历,再加上大户之家的见识和教养,这让她在这份工作中如鱼得水。
严幼韵接待的第一位国家元首就是杜鲁门总统,这是礼宾司第一位分量极重的外宾。
可以想象,这次招待会在礼仪上无可指摘,宾主尽欢,杜鲁门总统与夫人也非常满意。
严幼韵最满意的便是联合国给予的超长假期,假期可以让她拥有整块的时间来陪孩子们。
每隔一年的夏天,联合国都会批准严幼韵休一次探亲假,新中国刚刚成立,很多东西都太过于敏感,以她的身份已经回不了上海了。
1959年9月3日,顾维钧和严幼韵在墨西哥城结婚,婚礼由何凤山主持,来的亲友众多,纷纷为这对有情人送上了祝福。
严幼韵准备婚礼仪式之后回到纽约办理退休手续,而顾维钧卸任后再次被海牙的联合国国际法院选为法官。
如此一来,办完退休手续后的严幼韵必然要跟着顾维钧去海牙任职。
人生走了一圈,依然是四海为家,但此时的严幼韵已经不再是那个小姑娘,也不再是那个新婚的少女,她是母亲,也是妻子,更是外婆。
她有了事业,有了家庭,还有一个幸福而温暖的依靠。
1963年,顾维钧退休,与严幼韵一起定居于美国纽约,严幼韵在办完退休之后,更是亲力亲为,只为陪伴在顾维钧身边,照顾他的生活。
严幼韵与顾维钧两相对望,一切都在无言中,人生已经到了暮年,再也不会有年轻时的冲动和稚嫩。
这样的日子过得很慢,每一刻悠然如广场上啄食的鸽子,走走停停,日光微斜。
1985年11月14日,顾维钧逝世了。
这份失去,就像在严幼韵心里永远地挖了一个洞,这二十五年来,她以顾维钧为中心地活着,突然的失去让她无法适应。
可是一想到二十五年来,顾维钧在自己的照顾下,每天活得开心快乐,严幼韵的心里又多了一份欣慰。
可惜,没有人能逃过生老病死,这一世,总有一个人要先走。 能让自己爱的人幸福二十五年,这样的缘分已然足够。
2005年9月25日,在洛克菲勒中心顶层的彩虹厅百岁寿宴上,严幼韵发表的演讲。
她的演讲朴实无华,却概括了她的一生。
她出身于大户人家,从小见惯奢华和高贵,她像一颗明珠一般被父母捧着长大。
凭借着一己之力,在纽约站稳了脚跟,她用自己挣来的钱,给了三个女儿灿烂的人生,给了自己一个坚实的物质基础。
而这时爱情来了,她的爱情被儿女们祝福,被顾家的儿女们接纳。
二十五年的婚姻里,每当他人问起顾维钧的长寿秘诀,他总会说一句:因为妻子的照顾。
109岁那年,《纽约时报》在采访她时向她问及长寿秘诀,严幼韵回答道:“不运动,不吃补药,想吃肥肉就吃,不为往事感伤,也不去想太多,永远朝前看。”正是她这种永远向前看的心态,才让她如此长寿,2017年5月24岁,严幼韵走完了自己充满传奇的112年。
虽然出身富裕,但岁月并不曾特别厚待她,生活对她也恶颜相向,即使这样,也阻挡不了一位真正的生活家过好属于自己的美好人生。
严幼韵这一生,已然凝练出了一个世纪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