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克非
“一个月的时间，用100元赚10万元。”
“你不理财，财不理你，12节课让你不再看老板脸色。”
“一般人我不告诉他，课程中的产品年化收益率426%。”
很难想象，这些被投放在短视频平台、社交媒体和常用APP中的财商课广告，竟然只卖9.9元。
在知识付费的浪潮下，碎片时间被发现并利用，人们追求更好的生活水平和对自身储备的焦虑成为了推广财商课最好的土壤。
8月底，国家网信办开展清朗·商业网站平台和“自媒体”违规采编发布财经类信息专项整治行动。此次专项整治重点聚焦财经类“自媒体”账号、主要公众账号平台、主要商业网站平台财经版块、主要财经资讯平台等4类网上传播主体，重点打击8类违规问题。
其中，第七类违规问题便是炒作社会恶性事件、负面极端事件，煽动悲情、焦虑、恐慌等情绪，借以推销所谓“财商课”、各类保险产品等。
不到两个月，人们发现，那些只卖9.9元的财商课凉了。
“比贫穷更可怕的是贫穷的思维”
巩向宇是在下班回家的公交车上，看到某财商课的广告的。
广告很惊悚，画面很震撼，一位西装革履的“成功人士”模样的男性，正在声嘶力竭地表达自己是怎么“脱贫”的。
据广告中的男性表达，“自己一年前还是写字楼中的社畜，如今已经财富自由，摇身一变成为了天使投资人，全靠了理财知识……”
广告中的财商课原价299元，特价9.9元，限时扫码进群免费试听三讲。
昏暗的车厢持续摇晃着，巩向宇打开摄像头扫了码。
本科毕业的巩向宇在一家私人企业做销售工作，这两年受到疫情影响，订单数量锐减，销售额上不去，奖金提成都在下降，他并不相信几节财商课能让自己改变命运，更多的是想着利用一下上下班通勤的时间学点知识，总比刷短视频的搞笑段子有价值。
“当然，要是万一能赚到钱，也是不亏的。”
还没下车，巩向宇就被拖进了一个微信群里，那个群叫做“XXX财商课理财27群”，群成员有将近300人。
很快，群内有一位叫做“27班辅导员”的人发布了通告，“所有学员在群内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姓名+年龄+职业，请不要在群内发布与课程无关的内容，不允许成员擅自添加同学和老师。”
通告一经发出，群内成员纷纷响应，表示“收到”。随后巩向宇就看到了，“张三21岁学生”“李四42岁某企业文员”“王五37岁某知名企业高管”……看来，这些人都是巩向宇的“同学”了。
随后“27班辅导员”又拖进了一位成员，并介绍称其是财商课金牌导师，接下来的课程，都会由该导师负责。
金牌导师很快发出了自己的简历图片，巩向宇扫了一眼，导师简历中最亮眼的是最后一句话，“已助数千学员实现财富自由”。
课程不复杂，就是一些视频和PDF的分享包，按照每天的周期，由导师推进群里。视频中都是一些基本的经济学课程，非常基础入门，每日的视频课程中的讲师，都不是同一位，而分享包中的资源，也基本上都是10年前的投资案例，包括了股票、基金、期货等多种内容。
从这些课程看上去，即便是完全理解，也与“实现财富自由”相去甚远。
导师除了每日定时将这些“过时资料”丢到群里，再没有任何发言，巩向宇试图添加导师的个人微信，从来没有得到回应。
大概1周后的清早，“辅导员”突然出现在了群里发言，“这一阶段的财富入门课将于今日结束，明日起将进入财富大师课的进阶学习，课程中导师将会提供更多的财富密码并且会破解当下理财困局，并将推荐几只有潜力有能力的基金和股票供学员选择。”
“财富大师课的价格为8888元，参加过财富入门课的学院可以享受优惠价格4888元，超值优惠仅限今天，还可以用互联网白条等手段支付。”
辅导员表示，即日起，这个群将解散，所有成员将会转入财富大师课的群。说完，巩向宇被推荐加入了一个500人的大群中。
群里大家聊得热火朝天，“我的gu票今天又涨停了”“我上周赚了23万”“导师，还没有ji金推荐？我今天要追一手”。
有趣的是，群中的关键词，都是这样出现的，“li财、gu票、ji金”，这让巩向宇很费解。
巩向宇最终没有缴纳4888元，很快，他被踢出了所有群聊，看着微信里空空如也的记录，这几天的事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他很好奇，如果缴纳了这四千多元钱，自己多久能赚回来？
比实现财富自由更快的是成为导师
巩向宇没交的4888元，李守明交了，而且交的是两倍还要多，10000块。
2020年，李守明丢了工作，每日搜索各大招聘网站投简历，一连几个月杳无音信，突然有一天一个招聘电话打给了李守明，那是一家做教育培训的企业，李守明要面试的职位是“金牌导师”。
面试当天，面试问了李守明几个问题后，便让他缴纳10000元的培训费，并且在合同中明确表示，上岗后一个月返还所有培训费，月薪6500+绩效提成，有合同在手，李守明顺利缴纳了培训费。
培训的内容很简单，就是整理大量的财经课程资料内容，将其归纳成为课程包，然后通过微信、QQ等程序定时发送功能将其发布，更多的工作则是注册大量的账号，模拟学员在群中和导师互动，也就是说，上岗后，李守明既是“金牌导师”也是“21岁的张三”“45岁的李四”。
一周的培训后，李守明有了全新的名字和身份，在新的身份中，他叫做“Jonny李”是海归学子，知名投资企业高管，实现财富自由多年，现在名下有多家投资机构，以投资顾问的身份受雇于多家知名企业。
只要有一名学员缴纳了高阶课程的学费，李守明都会从中提取20%的提成，上岗后李守明发现，课程群几百个人中往往只有几名学员，剩下的都是自己和同事“扮演”的。
李守明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工作本身不辛苦，但是每天要扮演不同的身份，运营十几个微信群，有些身心俱疲，半年工作下来，我扮演了上百种不同年龄不同身份的人。”
扮演不同人的目的是制造学员们的金钱焦虑，通过反复的晒收益，制造一种“理财可以暴富，打工贫穷至死”的气氛，以此放大学员对金钱的焦虑和渴望。
一个月后，公司如约返还了李守明10000元培训费，还给他发放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和奖金，扣完税和其他费用，李守明拿到了11000元的工资，这让他感到很满意。
“只要多拉来人头上课，他们缴费，我就能拿到更多的佣金”，至于其中的课程内容，李守明表示，大部分来自于公共资源，高校公开的课程、各种理财讲座的录像，以及互联网上大量未经授权的内容，单位会有专人将其剪辑包装，将其设计成为本课程“原创”的内容。
绝大部分课程内容，李守明并没有看过，“我不是不想学，我是真的没时间，一分神就忘了自己扮演的到底是老太太还是小姑娘。”
在李守明看来，财商课程制作的门槛和成本并不高，只要投放精准，找到了流量支撑， 转化率提高后，赚钱是非常快的。因为单价高利润高，而且创业门槛不高，8000元的课程包，毛利率达到90%，净利率也有40%。
中国新闻周刊查看多家招聘网站发现，不少财商学院的招聘要求关键词为“专科”、“教育咨询”，但鲜有对经济、金融专业的要求。
过去几年来，基金股票都经历过大热度，很多基金经理都摇身一变成为了网红和名人，就是这个机遇让越来越多人对理财有了更高的目标，疫情期间民众居家理财热情高涨，也起到了催化市场蓬勃发展的作用。
“毕竟，穷是原罪。这些课程并不一定能教你赚钱，但一定会让你搭进去更多的钱。”
李守明知道，推销股票或基金的行为涉嫌违法。根据证券相关法律法规，向投资者或者客户提供涉及证券以及证券相关产品的投资建议服务，辅助客户作出投资决策，包括乱推荐股票，乱预测，乱建议买卖，属于“非法证券投资咨询”，是证监部门一直严厉打击的对象。
单位的负责人告诉李守明不用担心，因为都是在线授课，没有固定的经营场所，所有的内容都教案，举报和查处都很难，就这样李守明一直干到今年9月。
9月中旬的一天，李守明按时到达单位，单位已经人去楼空，老板和财务都没有来上班，李守明和同事拨通了老板的电话，老板用微信给李守明结算了最后一笔工资。
前一天还是“金牌导师Jonny李”的他，又变回了李守明。
天上永远不会掉馅饼
在网信办的专项整治行动下，一批财商课下架。
多家互联网平台纷纷发出公告表示支持此专项整治行动，下架封禁了一批用户和账号，曾经火爆一时的财商课，纷纷偃旗息鼓，和李守明的单位类似的企业，不少已经自行停业或者专营其他内容。
根据企查查数据显示，截至目前，我国财商教育相关企业共9998家。从注册量来看，近5年财商教育相关企业注册量呈波动下降趋势，2016年仅813家，2019年新增注册量为历年来最高，达1865家，同比增长32%。
从地域分布来看，山东省财商教育相关企业数量最多，达3859家，江苏省以1458家排名第二，贵州省次之。
从投融资上看，2020年至今，财商教育赛道仅发生4起投融资事件，披露投融资总金额超6.9亿元人民币。其中尔湾科技在今年1月19日、20日两天内连获两轮融资，融资轮次分别为D轮、E轮，其中E轮披露融资金额近1亿美元，投资方为新东方教育文化产业基金、启明创投、领沨资本等。
至少从资本上看来，财商教育并不是一个能够健康良性发展的内容。
当“理财课”变成“劫财课”，令本就无财可理的学员们的生活雪上加霜。在黑猫投诉平台上，关于财商课的投诉高达上千件，其中最大的争议是“夸大课程效果”和“虚假宣传”。多位用户反映某商学院在通过9元股票理财做诱饵，后续洗脑交费近万元，无法退款。
为吸引更多用户入坑，财商课导师往往承诺无理由退费，承诺实操课会带来高收益赚回学费，过度营销实操课以至诱导“荐股”。实际上，在实操课过程中，课后作业也确实让人买进基金产品等。
有媒体报道，为了吸引用户买课，某财商学院的教师提示报名就可以享受专属的开户链接，送股票。期间，教师还称活动与渣打银行、花旗银行等有合作，经媒体调查核实，渣打银行和花旗银行工作人员均表示不知道这家机构，双方也无任何合作，送股更是不可能的事。
用低价拉新，高价收割的套路，正在进一步加剧人们对财商教育行业的误解，认为财商教育就是学习快速赚钱，学完就能暴富，跟着“导师”买股票和基金就能实现巨额收益。
其实，早在2014年，国务院办公厅出台的《关于进一步加强资本市场中小投资者合法权益保护工作的意见》，就提出了“加大普及证券期货知识力度。将投资者教育逐步纳入国民教育体系，有条件的地区可以先行先试”。
一位金融业内人士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投资理财是一个系统性和长期性的过程，它是一种思维而非简单的知识，要结合具体实践来操作，并不是听几节网课就能学会了。财商教育本应是建立在经济学学科基础上的一个知识体系培训，包含宏微观经济、证券、银行、保险、基金等基础金融产品知识，需要专业人士来指导。
“当然，基本的经济知识和金融常识，自然希望大家都能理解，从这个角度上看，那些免费或者9.9元的课程，还是有一定价值和存在的意义。但是花上千元去买一个赚钱的机会，这是不可能的。”
在2018年第十届陆家嘴论坛中，中国银保监会主席郭树清发言时曾表示：“高收益意味着高风险，收益率超过6%的就要打问号，超过8%的就很危险，10%以上就要准备损失全部本金。”
看完郭树清的发言，再看看财商课的那个广告——“年化收益率426%”。
你的全部本金还在么？
（应受访者要求，巩向宇、李守明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