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辞传》是讨论《易经》一些基本问题的哲学论文,它的理论深度在先秦是出类拔萃的。关于《易经》的哲学性质,《易经》与客观世界的关系以及与主体的人的关系,《易经》的认识论特点,《易经》的人生论,它的论述、分析是极深刻的,以至于如果没有它,迄今人们对《易经》的认识只能止于皮毛而不可能有实质性的了解。
《系辞传》的大部分哲学思想我已在别处谈过,这里只谈它关干人生论的观点。它的人生论的不少论述在前面也已涉及到,这里只谈它关于精神修养的几个最重要的命题。《系辞传下》有几段话说的是人格修养的方法,这方法一般的君子不易做到,做到就是圣人了,所以这是圣人的修养方法。它说:
《易》曰,憧憧往来,朋从尔思,子曰,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
曰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曰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而岁成焉。往者屈也,来者信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
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
这圣人的修养方法实质上是一种高层次的认识活动。按照这种修养方法去做,会使主体与客体达到高度的和谐一致,以至于人最终进入孔子讲的不惑和知天命的自觉境界。这修养方法就是精义入神,利用安身先说神。神是什么?《系辞传上》说,阴阳不测之谓神,还说生生之谓易,一阴一阳之谓道。这三句话所说其实一事。天地万物一气耳,气乃物质实体,它的变化表现为阴阳的变化。阴阳变化从不同的角度看,有不同的特点,因而称谓也就不同。变化是由阴阳相推造成的,这阴阳相推就叫道,道即规律。变化表现为生生不已,有始有终,终始连贯的过程,就叫易,易即变化之本身。变化由阴阳相推造成,在阴阳相推过程中,或阴或阳,两在不测,就叫神。神这个概念是虚玄的,难于找出另一个词来说明它,只能用言语描述它的特点。《系辞传上》说:神无方而易无体。《说卦传》说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也。王夫之《张子正蒙注•乾称篇下》说道为神所著之迹,神乃道之妙也。这个妙字的意义可以意会不可言传。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神是物质的,不是意识的。张载《正蒙•乾道篇下》说神与性乃气所固有。王夫之注说气之所至,神必行焉,性必凝焉,故物莫不含神而具性,人得其秀而最灵者尔……盖气在而神与性偕也。神是气之神,性是气之性。
世间万物多得很,无穷无数,其性情、形象、声色、臭味没有相同的,人事之吉凶悔吝亦如此。这都是阴阳之气变化的结果,所以神也就各在其中。万物万殊万变,其根源只有一个,即屈伸相感。屈则必伸,伸则必屈,是普遍的规律,日月往来而生明,寒暑往来而成岁,草木虫鱼的生衰存灭,莫非屈伸相感。尺蠖之屈,龙蛇之蛰,是为了伸,为了存。事物的变化总是表现为一屈一伸的状态,但是对于人来说它是玄妙难测的,极难把握屈伸相感之几微,于是便称之曰神。神,其实就是指屈伸之相感说的。天下万亊万殊,而莫不同归于一途,生必有死,盛必有衰,达必有穷,反之亦然。然而人们不觉,总是憧憧思虑,处屈则忧而怨尤,在伸则乐而妄作。古今许许多多聪明的人都不能摆脱这迷惑的状态。对他们来说,屈是困境,伸也是困境。能够做到屈伸自如,优乐坦然的人实在不多。在古人里,孔子够得上,颜子够得上。孔子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论语•述而》)。颜回一箪食,一飄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孔了赞之口贤哉回也(《论语•雍也》)。人欲达到这何思何虑,何忧何惧的境界,须有极深的修养功夫,一般的聪明智慧办不到。
《系辞传下》把这种功夫叫做精义入神,利用安身。这是一个功夫的两个方面,前者解决内的问题,后者解决外的问题。这里内指心,外指身。张载对此理解比较清楚,他说:精义人神,事豫吾内,求利吾外也。利用安身,素利吾外,致养吾内也。(《正蒙•神化篇》)精义入神,首先解决吾之内心对事物屈伸相感之几微认识和把握的问题,实行起来以有利吾之身。利用安身,然后反馈回来,解决身安心宁的问題。这种功夫既重视心的体认,也重视身之力行。体认当然是重要的,但力行的环节做不好,必会导致心的惑乱。这在《中庸》叫做合外内之道。
那末梢义入神究竟是怎样的功夫呢?总的说,精义入神是体认并把握屈伸相感之几微。精,研究,研几。事变未起之先,察看它的几微。察看要由粗而精,直到将几微变化极尽为止。义,宜也。一物有一物之宜,一事有一事之宜。万物万事皆有屈有伸,屈有屈之宜,伸有伸之宜。同时,所有的义都是因时而变的,不是固定的,所以义才可理解为宜。《中庸》所谓时措之宜就是这个意思。常语说,做事合时宜不合时宜,义盖源乎此。这样,可以说,宜的问题实质上是时的问题。精义,研究变化之几微,把握事物之时宜。义是因时而变的,认识必须也因时而变,从这个意义上说,精义即徙义,徙义而研几。假若研几而不知徙义,执一不变,便无人神可言。因为神就神在屈伸相感,变化莫测上。扬子为我,墨子兼爱,老子贵柔,都是执一偏而不知时措之宜的典型。即使是被孟子苷为圣人的伊尹、伯夷、柳下惠也概莫能外,他们或任或清或和,死守一义,而不知随时处中,既无精义更无从入神。孔子则不然,他可屈可伸,处屈精屈义,于伸精伸义,穷达进退不失其正,无可无不可。世界千变万化,他吾道一以贯之。知屈伸相禅乃自然之理,故能以屈为伸,不鸣屈以求伸,所以他敢说君子无所争(《论语•八佾》)。无所争的态度建立在精义人神这种修养功夫的基础上无所争其实是真正的有所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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