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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迦巴瓦峰的雪(3)

这才过去几年时间啊,居然变得这样老,都快要不认识了。还好,额头上皱纹并不算太多。他回忆起父亲当年病了,住在中医学院,死的时候还不满六十岁呢,但好像是一夜之间他才变老的。没生病的时候父亲就好像是四十多岁的人。这也未免太夸张了吧。他们家族的人好像都不出老,是遗传。他父亲是从苏联回来的,曾经参加过二战,更是个了不起的音乐家。

“可能会有点儿……你讲话很风趣。”

“纯属虚构,自吹自擂,请你别见笑。”

“叫发张照片给我看看,总有借口推。”

“其余的,单独是在U盘上,只找到了一张与人的合影。”

于是,传了一张照片过去。那瞬间,黄玄峰突然觉得自己变年轻了许多,他考虑过没有,这次肯定是把一个陌生女子带进家来了。其实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他老婆只不过中风了,又没有死掉。她在床上躺已经快七年。对方问:“是你儿子?”

黄玄风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说:“是的。”其实,那都是十几年前的照片了。

他本想问她为什么会取名叫白色死神,会有点什么深意吗,仔细考虑,暂时没问。

她问:“你究竟是做什么工作的呀?”

“你好像在查户口。”他说,“希望能够理解,我暂时还不想讲。你别介意!”

黄玄峰上年纪了,肯定是有脾气的,知道性子可能会越来越古怪,老话说,老小老小嘛。黄玄峰扑嗤一声突然笑起来,也并没有真老到那种程度,就像是长廊上闲坐那些老太婆,宋姨、李冰他奶奶和叶芳芳。他听她们相互这样叫对方。叶芳芳倒是有几分取得像个姑娘的名字,偏偏她的年龄可能也最大,估计怕有八十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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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能哼几句歌呢。

“如果不方便透露你完全可以不说。”

“希望这种更加随意的了解能让人心情愉悦。爱情不是图的那种新鲜感。对不?”

“知道的,我并不是急于求成。”

“但愿这次不一样,你不同于别人。”

“晚安了。”他说,“我一贯睡得早。”

他问过她,是不是特别喜欢旅行,莫非是,曾去攀登过“冰川之父”?她回答说怎么可能啊,图片是下截的。她说确实好漂亮,还有某种从内心说不清楚的神秘感,等有了时间,等有钱了真想去一趟。

她说:“你带我去?或者由我带你去!”

他立马回避了这种话题,可能是,存在事涉经济问题边缘踩钢丝的诸多嫌疑。更何况,他思忖,已经不可能了,别说身体吃不消了,没有力气,单高原反应都肯定会要了自己的命。其实年轻时他喜欢冒险。

“噢,白色死神。”他咕哝。

“我甚至不清楚你是什么人。你也不了解我,好像你也并不着急,看不到真诚。”

“那么你喜欢些什么呢?比方说……”

黄玄峰起床后正在客厅里喝茶。他还吃了一块百果斗糕,是他家的保姆亲手做的。她三十七岁,已经在黄家工作七年了。是妻子祖母家那边的一个远房亲戚。

她的丈夫死了,据说让人打死的,被村长安排人故意打死的,当然只不过就是她的一面之词。黄玄峰对这件事没有仔细问,他们无权无势,反正也帮她报不了啥仇。

他抬头看看雪山的彩照。后来,他弹了几段歌剧的前奏曲。本想弹《荒山之夜》。

但黄玄峰没有心情。

“成天总有些奇怪想法。忍不住不想。”

“有时候就是觉得,一次相遇可能会有故事。水到渠成才最好。”

“现实生活往往平淡无奇,也用不着强求,没有后续发展,那是缘分不到。”

“哪来的那么多波澜壮阔,平淡更好。”

杜嫂有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她女儿听她本人说都已经出嫁了,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外婆。运气最差的要算外公,到死都稀里糊涂,根本不知道怎么得罪了村长,也没有他杀人的任何证据。这种事怎么可能完全凭猜测,得讲并且拿得出来铁证。她儿子在广东那边打工,但是还没有成家,这种年代,家里没有过厚的底子,农村想娶到媳妇困难。好像是,他连对像都还没着落。杜嫂在老家的房子已经修好了,都修完两年,打算娶媳妇用。但那个年轻人七年间连一次都没回来看过她,杜嫂对他们解释说,他们来的话,主人家住不大方便。黄玄峰记得她当年修房子的时候曾经请了三个月假。他临时请了个黔西县的陪护,姓陈。她瞧人的眼神总有点古怪。这当然不是因为敏感,说白了,她的确勾引过黄玄峰。但他对她人不感兴趣,再说,那段时间老黄患上了秘感(真实是淋病),一方面积极打吊针、吃药治疗,每天还要躲进卫生间用盐水清洗下身。他情绪特别差,所以,也就并没中她的圈套。

杜嫂平时的话很少,走路脚步轻飘飘的,有时候,她简直像是黑影子。黄玄峰妻子瘫痪在床。她瘫痪几年,杜嫂也就来了几年。他家从来十分平静,一直相安无事。

儿子已经接手了公司的大小事情,都不需要黄玄峰操心。其实是儿子反感老子再去公司,指手画脚会招人烦。他也很识趣。

他拿开景德镇细白瓷茶杯,一个人在茶几上跟自个儿下了会儿五子棋。觉得非常无聊。杜嫂不会玩,哪怕她会的,比如说打牌争上游,用纸牌算命,或者说写一个字出来玩测运道那种游戏,她从来不参与。

她有空的时候就不停钩毛线鞋,说将来有一天她家娶媳妇的时候用得着。这本是属于私活,随她便吧!黄玄峰问过,你钩那样多,都钩了几年了。她说,到时候只会嫌少不会嫌多的。她都钩了好大的一箱子了。硬塑料鞋底是她买菜时顺便带回家来的。黄玄峰(也并不冲她)摇了摇头。随她吧,中风的老太婆幸亏有她帮着照料。他们全家人在家里穿的都是她钩的鞋,当然会付她成本费。她只收成本费。为此还生过气。开始,她一分钱都坚决不收。

“那鞋也不要了。”黄玄峰立马说。

她于是就把钱收了。

他们搬到双龙区的枫香溪畔也两年了。儿子一家不住在这里。楼下客厅里,电视机一直打开的,演的综艺节目。妻子坐在一个单人沙发里,杜嫂又替她盖了床小毛毯,有花纹的那种。她就是喜欢这种节目的热闹劲。但黄玄峰喜欢看台湾生活片。

“太惨了,太惨了,我不喜欢。”她叽哩咕噜说,“那个男孩子,死得太惨了。”

她吐字不清楚。但老黄和杜嫂都听得懂,全家人也只有他俩才听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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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玄峰回忆不起来她说的是哪部电影。用电饭锅闷杂粮饭的时候,杜嫂开始备料煮汤。他闻到了从厨房飘过来的一阵香味。她总是忘记关门。或者就是故意不关的,她要附带一只眼睛看着病人。有一次,黄玄峰也不在家,她从沙发上溜下来了,直接睡在地上,缩成了一团,就活像个怪物。为此,她接连一个星期五次不断道歉。不是对黄玄峰,而是对他们的儿子和媳妇。在这个家里现在是由他们作主了,其实哪家哪户都差不多。黄玄峰思忖,自己的权利被剥夺了,正好也落得更轻松。

他喜欢那种年轻的健康女人。肤色深点儿的。但是黄玄峰记得自己就从来没有打过杜嫂的主意,一次都没有,想都从没这种想法过。因长得丑,肯定不是。对她完全没兴趣,都不需要理由。也许真是不敢,毕竟拐弯抹角也算一个亲戚。她其实早就被当成是这个家庭的成员了。而且说得难听点,怀疑她跟老太婆是穿一条裤子的。

“糟了,”她说,“我昨天在超市忘记了买。”

“什么东西?”黄玄峰问她。

“没有咖喱糊,蕃茄酱好像也不够。”

“没有就没有吧,那种,没啥要紧。”

“我烧的汤味道鲜浓,缺了材料姑妈她不爱吃。你也晓得,她会和我赌气的。”

杜嫂长期都只叫黄玄峰的妻子姑妈,但她从来不连带着也叫老黄姑爹。有时候会叫他黄老师。可能一直是这种叫法。因为黄玄峰在乡下教过书,教唱歌。那种乡村中学并没有正规音乐课。她读过他的班,至今还记得一些细节。后来黄玄峰调到贵阳了,然后就下海做生意,开了公司。他的事业不是从没有遇到过挫折,其实也有山穷水尽的时候,差不多走上了断头路。“只不过是运气好点。”到了关键时又柳暗花明。这辈子他总算是成功了。

过一小会儿,中午饭已经弄好,杜嫂很快就端上桌,认真摆放。他马上去餐厅吃。她得先在客厅喂她姑妈吃。她顺手给电视换了个频道,不然久病的人像孩子,眼睛会直杠杠死盯着屏幕,都不肯好好地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