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一九五九年,王师古又回到久违的故乡圻村。父亲贵廷先生已不在人世。媳妇带着女儿还守在老家,女儿翠花已长成大姑娘。久别重逢,媳妇喜极而泣。女儿翠花还是第一次见父亲,不敢相认。
乡亲们纷纷前来看望师古,纷纷问他:“你这二十多年是如何走过来的?”
师古感慨良多,说:“一言难尽。我当感谢测字先生王大来和我的部队,是王大来把我从死里挽救出来,指给了我出路。是我的部队改造了我,给了我从新做人的机会。”
原来因为师古有文化,傅玉和的部队很重视对他的培养,千方百计将他的鸦片瘾戒下来,保送他去解放军兵工厂研究制造弹药。二十多年来,师古随部队南征北战,九死一生。去年在研制弹药时,炸弹突然爆炸,弹片射入师古脑部,经抢救取出弹片,师古才幸免一死。经上级研究,认为师古再不适宜从事弹药研制工作,决定授以师古尉官军衔,给予伤残军人的待迂,让师古复原回家。
师古疑惑,乡亲们都来了,怎么不见测字先生王大来?人们说王大来被划成了坏份子,他不敢来。师古诧异,王大来怎么是坏份子呢?
因为师古是有功军官复原回乡,组织上让师古当上了圻村的党支部书记。在阶级斗争的弦越繃越紧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王大来因测字算命被划为坏份子,成了专政对象。师古回来后,王大来却成了师古书记领导圻村生产的智囊人物。师古书记无论开沟建闸、起屋造船、插秧下种,都得要找王大来测算一下,是宜还是不宜。可是王大来是阶级敌人,是黑五类,是斗争对象。这对师古书记来说,就成了一对矛盾:是斗争他呢?还是保护他呢?感到很棘手。在实际操作中,师古书记对王大来采取了既保护又斗争的策略。斗争是形式,保护是目的。
在饥馑的岁月里,有一天圻村的猪倌忽然向师古书记报告说:一个造子猪不见了。师古书记派了几个人帮忙找了一天也没找到。就又去找王大来测字。王大来让猪倌写个字,猪倌说不会写字。王大来说,不会写,瞎划也行。猪倌在地上划了一个圆圈,又在圆圈中点上一点。测字先生王大来看着圆圈说:“这圆圈是口锅,中间一点就是猪,猪已在锅里,还找么事?”
猪倌说:“不是,不是。”
王大来见他否认,便说到“如果不是,那么圆圈就是你的口,一点就是猪的肉,肉已在你口里!你还说什么。”
据此,师古书记带着民兵到猪倌家抄了家,果真抄到了没吃完的猪头和猪肉。
4
一九六五年,师古书记敲锣打鼓地从县里接来一批从武汉下放来的知识青年。男的女的有二十多个。他们绝大多数都是随组织分来的,只有少数人是投亲靠友来的。例如王振有,他是师古书记的远房侄子,他的父亲原也是圻村人,是辛未年逃水荒到汉口落的藉。前些时,振有的父亲来找过师古书记,希望老家人能关照关照振有。师古书记慷慨地答应了。
“阶级斗争是个纲,纲举目张”,“阶级斗争天天讲,月月讲。”抓阶级斗争是件令师古很头痛的事。因为圻村绝大多数都是姓王,有的血缘很亲,一个鸡蛋还未散黄,要斗就只能是下辈斗上辈,儿子斗老子或孙子斗爷爷。为了执行好政策,师古书记不得不拉下脸来,六亲不认地带头去斗那些辈份高的地富反坏右的爷爷奶奶们,王姓人多不积极跟随师古斗争,收效甚微。圻村这次下放来二十几个武汉知青,都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孩子。他们无亲无故无牵挂,斗起五类份子起来勇往直前。他们为师古书记解决了缺人斗争五类份子的一大难题,每逢开斗争会时,师古书记就把知识青年推到斗争的最前列,让他们挺枪出马地去捆绑吊打那些阶级敌人。师古对知青们说:“对地富反右要稳、准、狠地打击,但是对坏份子王大来你们可不能乱下狠手。”知青问:“都是黑五类,为什么两种对待?”师古书记唯唯喏喏说不出所以然。师古永远记得王大来是救命恩人,但是在大讲阶级斗争的年代,他又如何能说呢?
知识青年孙小山心里对师古书记很有意见。一、同是知青,为什么不能一视同仁。因为王振有是王姓本家,就照顾他干轻松活。二、同是五类份子,为什么不许斗坏份子王大来?这,只是孙小山在心里想的,从没说出来过。
一天,又开五类份子的斗争会。师古书记叮嘱知青要照顾一下王大来。可孙小山偏不,他把王大来捆得紧紧的,脖子上挂一块铁牌,还架他的飞机。不想王大来因年迈而支持不住,竟晕倒在台上。师古书记心里很想训斥孙小山,又因王大来是坏份子,不能公开包庇王大来。忙喊王振有来把王大来背去医护室抢救。事后师古书记对孙小山说:“听说你到公社去打听有没有招工指标下来,你就死了这条心吧,等别人都走了也不会轮到你。”
孙小山毫不示弱,狠狠回击:“书记是不是想包庇阶级敌人?”从此后,王大来也对孙小山怀恨在心,总想找机会报复孙小山。
5
夏秋之交,棉花上害虫猖獗。村里的青年和武汉知青都被安排在棉田里喷农药。那时喷农药使用的是单管喷雾器,单管安在台桶里的药水里,两人一前一后抬着抬桶,后面的人充气,前面的人拿着喷头喷药。一般是一男一女组成一组。师古书记的女儿王翠花每天都喜欢找孙小山做搭挡喷药。她觉得和孙小山做搭挡,劳动起来很愉快,没有劳累和疲倦感,而象是一种爱的旅行。
孙小山个儿高挑,青头粉面,能说会唱,说一口令农村人羡謩的武汉话。是那种讨女孩喜欢的男孩。孙小山与王翠花一组,天天在一起喷药,日久生情。棉花是天然屏障,两人在齐人深的棉花地里做起爱来。翠花的肚子大了,全村人都看得出来,自然瞒不过师古书记。师古书记问女儿那人是谁,翠花总是不肯说。师古无奈,叫知青王振有去帮忙查找。
王振有找到孙小山说:“翠花的肚子被人搞大了,书记很生气,你知不知道是谁搞大的?”
孙小山说:“你去跟书记说,就说是我搞大的,看他把我怎么样!”王振有不知他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心想师古书记已许了我招工表,不久将离开这里,我何必得罪哪个呢。就没将孙小山的话转告书记。
孙小山也想回城,但苦于没有路子,加上他性格刚正不阿,不愿屈服权贵,就只有听天由命了。孙小山本想亲自告诉书记,搞大翠花肚子的人就是自己,又觉着不好启齿。
一天,孙小山对王大来说:“翠花的肚子被人搞大了,书记让我叫你去他家帮他测算一下,看是谁搞大了翠花的肚子?”王大来尾随着孙小山来到师古书记家。
师古书记对王大来说:“你来的正好,你帮我测算一下,是哪个杂种害的翠花?”王大来掏出纸笔放在桌上说:“书记,你写两个字来。”师古书记在纸上写了一撇,觉得不妥,又写了一横,还是觉得不妥,书记把笔给孙小山,说:“你来跟我写个字,孙小山写了一个“因”字。
测字先生王大来对纸上的一撇、一横和“因”字揣摸了半天,心想,报复孙小山的机会终于来了。说:书记先写“了”一撇,后写“了”一横,注意:“了”是个虚字,实际没写。这样就暗视一个“孕”字,这一层意思暗指翠花有了身孕。再看这个“因”字,外面方框意为屋,内面“大 ”为“一人”所组成,害翠花的就是这一人。书记和孙小山同时问:“是谁呢?”
王大来说:“对,这一人是谁呢?听我来分析:现在我们这屋内只有书记、我和孙小山,书记是翠花的父亲,我是翠花的堂哥,我们二人理当排除嫌疑,从字面上推论,害翠花的是孙小山无疑。”
书记王师古立时起身抓住孙小山的领扣,喝道:“原来是你这个杂种害的翠花!”孙小山面对书记的怒容也不惧怯,理直气壮地说:“我与翠花自由恋爱,合理合法,您是书记,懂政策,不能干涉我们!”书记一时无话可说,放下孙小山的领扣,狠狠地“哼”了一声,说,“你给我滾!”
王大来、孙小山各人走了。师古书记与翠花及翠花妈商量如何处理孙小山的问题。女儿翠花向爸爸求情,要爸爸成全她与孙小山的婚姻。翠花妈说:“翠花的月份不小了,我看孙小山这孩子也还不错。不如就成全她们吧。”事已至此,师古书记方答应了翠花的请求。
以后孙小山就成了师古书记的女婿。书记对孙小山的态度逆转,生活上对孙小山百般照顾,出工安排孙小山做轻活。
师古书记到公社开会带回来一张招工表,这张表早就许了本家侄子王大有的。回来一看不是招工,而是招大学生。当时上大学兴由贫下中农推荐,师古立即改变了主意,决定招生表给女婿孙小山。
于是,孙小山顺利地上了大学。本家王振有只好继续等待。测字先生王大来的本意是想报复孙小山的捆绑之恨,想不到不仅促成了他的婚姻,还助他顺利地上了大学。这种结局是测字先生王大来所始料未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