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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雨湖的春天

文/胡海燕

1

栗雨湖是个年轻的人工湖,也就十年的光景。

环湖一个生态公园,公园周边布列一圈高楼大厦。从任何一个角度看,呈现眼帘的都是:一幕天,一排楼,一片树,一面湖。

天空是湛蓝的,澄明的,看得穿,不见底。楼宇是灰白的,栋栋耸立,像士兵列阵,昂首向天。树木是苍翠的,一片片,一团团,婀娜丰腴。湖水是碧绿的,清澈明亮,像面镜子,映衬着高高低低的一切。

很多个日夜,我坐在近湖的楼上,倚窗眺望这片天地,它总是静静的,出奇的静。天不起风,湖不涤浪,楼宇肃立,树影婆娑。哪怕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它的气质也不会有丝毫凌乱。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拽着它们,自有一种默契和秩序,无论怎样,都显示出平静和默然。

栗雨湖的西南角湖面,不是太宽,经常有五只鸟儿在湖面捉鱼嬉戏。一位经常驻足湖边的老人告诉我,这五只鸟是一家子,刚开始只有鸟爸鸟妈,后来添了三只鸟宝宝。这片湖面是它们家的领地,别的鸟儿一飞来,就会被这一家子嘶鸣冲撞而逃。

于是,我经常漫步至这方湖畔,或早晨,或午间,或黄昏,只想领略一场惊心动魄的鸟战。我想,那种激烈和惨痛应该不亚于一场高空战斗机的星球大战,那种捍卫家园的英勇和荣光应该是崇高而神圣的。看来,鸟类通人类,也是有精神信仰的。

我确实见过三只鸟在湖面上驰骋穿梭,姿态矫健,叫声洪亮,有一种在自家属地的放肆和随性,无拘无束。虽未领略到一场激烈斗争,但这一家子鸟儿的强劲势头已经略窥一二。

准确地讲,西南角湖面应该是这一家子鸟儿的野战基地,它们真正的后方大本营是在湖畔右边的小林子里。我经常看见它们飞往那里头去。小林子里的鸟儿可就多了,到处是扑闪扑闪的鸟影,到处是叽叽啾啾的鸟鸣。

里面至少有几只布谷鸟,每天早上,就听见“鹁鸪——鸪”的声音,一声催一声,慢一点都不行。我隐约记得汪曾祺曾经著文描述过布谷鸟的鸣叫声,虽然都是“鹁鸪——鸪”的声音,但音调与节奏都有变化,早晚不同,晴雨不同。所以,我一边听“鹁鸪——鸪”的声音,一边琢磨它的节奏,看到底是一只布谷鸟的独唱,还是两只布谷鸟的对唱。还尽量设身处地地想象布谷鸟鸣叫时的心理,是喜悦的唱颂,还是着急的诉求。

其它的鸟儿,没有特别突出的特点,应该属于鸟类中的芸芸众生,多了不多,少了不少,不能没有,也不会没有。

我想,或许林子里有某种珍贵的鸟儿,养在深闺人不识。我用手机下载了画眉鸟和百灵鸟的叫声,坐在小林子里一顿放响。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刚开始没有啥反应,一阵子后,若有若无几声鸟鸣应和。于是,我几乎确认,这林子里没有画眉和百灵鸟,最多有几个远亲而已。

2

环湖的生态公园,其实就是绕湖小径两旁宽宽窄窄的平地或坡地,种植了各种各样的草木花卉,小林子就是小径右边的一处较高坡地。

沿绕湖小径行走,开门迎客的就是一排排山茶花。山茶树矮矮的,胖胖的,花朵极为张扬,红红的,粉粉的,开得满满的,气质热烈,平易近人,很像热情的邻家大婶,做得一手好饭,打得一手好牌,还特别会做媒,好友汇湘戏称山茶花为“媒婆花。”

我俩摘得一朵大红的山茶花,插在头上,立马笑得捶胸顿足,弯腰躬背,活脱脱两个媒婆。到底是花的意象使我们变成媒婆,还是我们本身具有媒婆的气质?

在一方绿色灌木丛中,一株山茶花与人工精心修剪的红檵木同台竞艳。红檵木姿态婀娜,花朵似开未开,仿佛镁光灯下的高冷名模。山茶花略显羞涩,有如山间少女,但是热烈地绽放它的大红花朵。相持了许久,红檵木也温和了些许,呵护着倔强的山茶小妹。

紫薇树,秃干枯枝,虬枝峥嵘,以为是老姜长在树上,又像是痛风引发关节肿胀。仔细端详琢磨,竟觉紫薇老树头部像篆书,躯干似魏碑,仿若佘太君的龙头拐杖,气度俨然,傲视群雄,数支并列,好一派沙场秋点兵的气势。

不知哪一天,紫薇老树终是禁不住春风的诱惑,仅在头上生出一圈五彩嫩叶,配上光秃的树干,显得格外的滑稽,却也青春动人。紫薇,不再是枯木老树,已是含春少女。

水杉,颀长挺拔,枝条干枯,层层向上,自由舒展,好像画家笔下的炭笔素描。万物竞生,它爱理不理。某一天,它不动声色,温柔地萌出针状的细叶,一排一排,整齐纤细,好像为心上人准备了一把梳头发的梳子,令人内心一颤。

迎春花,并不是树,只是藤,一蓬蓬的生长在大树的周边。在众花斗妍的园林中,迎春花只是一种陪衬,但是认真地绽放,花朵不大,金黄金黄的,阳光明媚,执拗的艳丽和风骨让人窒息。

两棵杨梅树,隔着小径相对而立。过路大妈告诉我,树干挺直的,花朵艳丽的,是公树;枝干柔弱的,看不见花朵的,是母树。孔雀也是,开出五彩羽屏的,是公的;朴实无华的,是母的。可怎么到人类就反过来了,花枝招展的,总是女性;简单粗糙的,恰是男性。世界真够玩味的。

一棵树,不知名,树干弯曲成一把弓,没有枝,没有叶,玫红色的花朵直接长在树干上,一团团,一簇簇,好像是贴上去的假花。乍一看,以为是刘姥姥进大观园戴的发箍。

还有两棵树,齐根倒下,枯枝相拥。春天的花草已经喧嚣很长一段时间了,跟它们无关。谁知,忽然一天,它们的头部竟然长出了新叶,死了又活了,真是神了。

而那一池残荷,肃穆静立,不争不抢,它的芳华不属于这个时节。

无奇不有,出其不意,真没想到,虽然撞击了人的认知反差,恰是世界的本质。万事万物,自有它的节奏和秩序,这就是科学和哲学的起源。

3

来栗雨湖畔游玩的,大多是周边楼宅的住户,白天老人小孩多,夜晚成年人多。

没事的时候,我常来湖畔石凳静坐,打量过往的人们,看他们的姿态、容颜、表情,揣测他们的职业、身份,猜测他们的故事和事故。我觉得自己像个看相算命的。

我发现,一群的爷爷奶奶带着孙儿在一起游玩,一眼看过去,就能区分谁是谁的孙儿,谁是谁的爷爷奶奶。遗传真是奇妙,每个人都长得像自己的祖先,虽然祖先根本不认识自己。

可能几百年前,几千年前,祖先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历史上并没有留下名字。但是,祖先通过最本能最本质的繁殖功能,保留了一支血脉,然后代代相传,枝繁叶茂,竟然成了磅礴之气,在自然和人类的历史上毫不客气地刻下属于自己的印痕。

我们大多数人的祖先,就像那一蓬迎春花,经过上万年的进化,活存至今,实乃伟哉。

湖畔小径很洁净,与蓝天碧水很和谐的洁净。游人行走其中,很愿意缓缓而行。

这天,我终于见着主宰这条路的主了。

一个胖胖的背影,穿着环卫工作服,斜背着背包,双手扛着竹扫把,左边一挥,右边一扫,干枯的落叶仿佛牛鬼蛇神,被驱赶着左右逃逸。

我赶超过去,回头一望。牛气呀!一个女人,嘴里叼着点燃的香烟,一吸一吐,没有手的帮助,全靠嘴巴和鼻子驾驭。我忍不住回头多看几眼,她眼神都没瞟我一眼,霸气侧漏。

她的祖先不可小觑。

栗雨湖西南角湖面的小鸟飞来飞去,我折下几根柳枝去逗弄,小鸟“噗噗”疾驰而过,我“哗啦”一声跌进水藻里。干脆,摸几块小石头,捞几尾蝌蚪,摘一枝花,带回去妆点我的茶室“泥趣斋”。

把柳枝挂在入口处,取名“柳叶门”。把花插在烟灰缸里,把石头和蝌蚪养在陶泥盆里,注入清水。

举一盏清茶,眺望栗雨湖。湛蓝的天,灰白的楼,苍翠的树,碧绿的水。平静,默然。

自题趣联:

泥趣斋

烟灰缸上野花笑,

陶泥盆里蝌蚪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