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天下午赵师傅准时踏着枯黄的草坪走来,我下意识拿起手机看时间:两点三十分,一秒不差。他转过贴满小广告的电线杆,抬手打招呼,把手里拎的餐盒轻轻放在我坐的长凳上,说:「张师傅,菜还热乎着,赶紧吃。」
我问:「赵师傅,忙完了?坐下歇会儿。」
他答:「最后一单了,歇会儿。」
我掰开一次性筷子吃宫保鸡丁盖饭,他坐在对面,掏烟盒弹一根黄鹤楼点燃。这时蛋蛋从灌木丛里窜出来,披着满身草梗树叶疯跑,我唤了它一声,两岁的中华田园犬撒着欢奔来,在我和赵师傅两人之间转圈。
赵师傅咳嗽一声,说:「那个,张师傅,明天中午要是遛狗,别到南区的水池那边。有点……不好。」
我瞧他:「什么不好?」
他伸手逗弄蛋蛋,说:「就是不太好吧。」
我就笑:「赵师傅还会算命看风水,家传的?」
他摇摇头,用烟头指点这个破败的经适房小区:「我不懂那些,就跟你说明天中午别去那边,你到北区就没事。别靠近水池。」
「会有什么事?」
「嗯,也没啥事。」
他欲言又止,我却再也问不出来什么。
02
那段时间我失业赋闲,靠点储蓄过日子,每天打 DOTA 到凌晨两点,然后一觉睡到隔壁小学敲响午间下课铃。要不是蛋蛋憋尿到极限在客厅哀嚎,我能一直睡到新闻联播时间。
我这个人没什么长处,学校学得忘个干净,工作久了更难长进,文不能测字,武不能卖拳,既缺理想,又没斗志,原打算混吃等死干到退休,谁知公司比我死得还早,回过神来,已经成了以睡觉为主业的社会边缘人,跟两岁的公狗相依为命。这日子过得跟北京的冬天一样死气沉沉,不过在存款用完之前,我懒得想其他事情。
每天中午我带着蛋蛋在小区里遛两个小时,我戴耳机玩部落战争,在步道上慢慢走着,它前后乱跑,经常不见踪影。这小区住的大半是老人,中午吃过饭抱着京巴儿西施睡午觉,我不担心打扰别人,也乐得没人打扰。
下午两点多,溜达累了,我会叫个外卖在楼下吃。固定在那么几家饭店订餐,时间久了,外卖小哥也就固定了,我一般很难记住他们的名字和脸,只对赵师傅记得分明。那天他踩着咯吱作响的草地走来,远远地举起鱼香肉丝盖饭,说:「张师傅,你的外卖到了,趁热吃。」
我当时笑起来,因为多年没听过这种称呼,小时候城市里叫师傅是种尊敬,因为工人挣钱多地位高,现在大家都是先生和老板,师傅似乎变成修自行车和配钥匙行业的术语了。
我看看外卖软件显示的名字,应道:「赵师傅,谢谢。」
他四五十岁年纪,北方人相貌,眼袋和皱纹很重,显得愁苦,笑起来时候也不舒展。聊过几次,得知他老家在河南,跟媳妇在卢沟桥租间平房开小卖部,没孩子,烟瘾大,抽软包的黄鹤楼,去年七月开始跑外卖,刚开始挣不着钱,现在升到黄金骑士,送一单赚一块六,每天跑勤快点,够吃够喝。
我有点宅,不大跟人交流,不过跟赵师傅能聊几句,一方面每天中午见面,熟悉了;一方面觉得他身上存在某种奇怪的特质,不由自主想多了解一点。我通常坐在南区配电室旁的长凳上吃午饭,从小区南门进来的人要到达这里,必须穿过一片脏脏的草坪——名义上是草坪,由于无人打理,只剩东一蓬西一簇的杂草,垃圾和狗屎遍布其间。外卖小哥一般宁肯绕行旁边的石板路,而老赵从初次登场时就走捷径,他脚步轻快地穿过草坪,灰色休闲鞋没有沾上一点污渍。
我当时问:「不怕踩到脏东西吗?」
他答:「不怕,瞧着呢。」
第二天中午我在同一时间定了午餐,留意瞧着老赵,他拎着饭盒走进小区,眼睛平视前方,每一步都踩在草坪干净的地方,步伐之精准犹如机器人在电路板上焊接电子元件。他走到我面前,递上餐盒:「张师傅,饿了吧,趁热吃。」
我说:「你根本没看路啊,经常来找个小区吗?」
他答:「来得少,来得少。」
接下来的日子,我在他身上发现更多难以解释的事情:他的电动车从不出故障,他的休闲鞋永远干干净净,下雨天他总提早穿起雨披,保温箱里的饭永远是热的,我连续三天在相同时间订餐,他送餐来的时间居然也完全相同,误差在 1 秒之内。
甚至有一次,我们在抽烟聊天,他忽然毫无征兆地向左侧跨了一步,一泡鸟粪随即落下,砸在水泥地上溅开。我当时惊奇地站了起来,赵师傅却显得诧异:「咋啦,张师傅?」他根本没意识到那是多惊人的举动。
一个普通到毫无特点的中年外卖员。一个谜。
如果我的好奇心像十几岁时候一样旺盛,一定会对他刨根问底,然而现在的我对活着这件事本身都缺乏兴趣,探寻其他人的秘密,对我来说太过劳累了。
毕竟对现在的我来说,外卖员只是送来食物的人而已。日子一久,也就习惯了。
03
赵师傅指点我「别去南区的水池」,这有点奇怪,我们每天只有五分钟交集,不可能成为知心朋友,也没熟到随便开玩笑的程度。
吃完外卖,饭盒一丢,我把这事抛在脑后,回家玩游戏看片儿睡觉,直到第二天上午在蛋蛋的哀嚎声中醒来。
时间是十一点整,掀起窗帘看看,一样是个雾霾天。我上厕所洗脸刷牙,抓抓头发,睡衣外面套上羽绒服,带着蛋蛋下楼。
蛋蛋是从前合租室友留下的,他离开北京去广州发展,留给我一条狗、一部电脑和一年房租,说狗没法上飞机,电脑太重不想带,房租是拜托我照顾狗和电脑的报酬,等他在那边安家立户再回来接蛋蛋和机器。
我说不准他是慷慨、绝情还是缺心眼。他走后四个月,我光荣失业了,现在住着他租的房子,玩着他的电脑,遛着他的狗,有时觉得是替远在南方的他过着北方的生活。
蛋蛋的缺点是一出门就钻树丛子,很难管教,优点是不敢远离我,我玩着游戏慢慢往前走,它总会追上来露个面。这天我沿平素的路线,从北区绕个大圈到南区,穿过社区活动中心,向午餐地点走去。
打完一把游戏,我抬头看看,正好走到南区的小喷泉附近,这个喷泉在我记忆里从来没喷过水,夏天一池绿藻,冬天半塘脏冰,除了养蚊子,看不出有什么作用。蛋蛋怕水,从不靠近水边,今天却追着什么飞虫之类的,中邪一般向水池猛冲过去。
这时我猛然想起老赵的嘱咐,大叫一声:「蛋蛋!」
蛋蛋已经跃入池中,在黑灰色的冰面上跑了几步,回头瞧我一眼,我清楚看到一圈裂纹在它脚下绽开,耳边响起冰层噼噼啪啪的绽裂声——尽管明知以我所处的位置,不可能听到冰面破碎的声音。我向前跑了几步,蛋蛋已经消失在水池里,水面旋转着一团碎冰和泡沫。
「妈的,笨蛋!」我发足狂奔。忽然一根竹竿噗地刺破冰面,向上一挑,蛋蛋的身形就显露出来,它在水中猛烈扑腾,借竹竿的帮助游到岸边,嗖地窜了出来,跌倒在杂草里。
老赵丢下竹竿,我才发现他身穿雨衣站在水池旁边。
「老赵,你怎么,你怎么知道……」我发觉自己有点结巴。
蛋蛋疯狂甩着身上的水,老赵侧过身子,任水滴打在雨衣上。
「说了也不听,唉。」他叹口气,显得有点失望:「知道你不听,我只能过来。」说着话,从雨衣下拽出一条旧毯子丢给我。
我接过红底绿花的绒毯,蛋蛋就尖叫着冲过来,一头扎进我怀里,像刚出生的小鸡一样瑟瑟发抖。
「怂货!」我用毯子揉着狗脑袋骂:「看你还敢乱跑,这下老实了吧,老实了吧!」
老赵点起一根黄鹤楼,举起手中的塑料袋:「给你带了蒜薹肉丝盖饭。」
我抬起头:「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中午想点蒜薹肉丝?」
他说:「嗯,今天中午就不接单了,咱俩聊聊吧。」
「我家里有酒。」我说。
「我知道,我带了花生米和酱牛肉。」他说。
我决定无论赵师傅说什么,都不再感到惊奇了。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04
进了家门,蛋蛋一头钻进我用硬纸板做的狗房子,任凭怎么叫也不回应,哼哼唧唧发着抖。我丢几根牛肉条进去,不再管它,跟赵师傅支好餐桌,摆上菜肴,从厨房找出大半瓶牛栏山二锅头。酒是以前合租室友当料酒做菜用的,不过看起来还能喝。
我们吃蒜薹肉丝、花生和牛肉,喝了两口酒,我从书柜里翻出珍藏已久的古巴雪茄,赵师傅说:「潮了。」
我撕开包装一看,果然潮了,闻起来像发霉的袜子。
我们点上赵师傅的黄鹤楼抽了一根,喝几口酒,又续上一根。他终于决定开口:「嗯,张师傅,我知道你是个实诚的人,不爱瞎说,我跟你说的事儿,你听听就算,你要出去瞎说,别人也不能信。」
我不擅喝酒,有点脸红心跳头发晕,听到这话,倒清醒了一半:「赵师傅,今天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信,我算是服了。你是会相面算卦,还是请神扶乩,还是……难道是在研究星座?」
他苦笑,眼角的皱纹向下垂着:「都不是,我啥也不会。」
「我不信。」
「真的,我要是会看相,会算命,会看风水,就不送外卖了,夏天热,冬天冷得慌,不容易。」
「那你怎么知道将来要发生的事情?」
赵师傅举起一次性纸杯跟我碰一下,抿一口白酒:「我不会算,不过我看见过今天这些事儿。我跟你喝过酒,喝的是二锅头,用的是一次性纸杯,酒放时间长了,滋味有点淡。」
「咱们什么时候喝过?」我咂咂嘴,这酒确实有点跑味了。
他摇头:「对你来说,没喝过。对我来说,喝过不止一次。」
「这话怎么说?」
「我的脑子,跟别人不一样。」他举着杯,拿指关节敲自己的太阳穴:「从小没觉得,从啥时候开始的?从我媳妇得病那时候开始的。」
我说:「超能力?」
赵师傅说:「啥超能力,超能力我还送盒饭。我是脑子走得比身子快,身子没动弹,脑子就把什么事儿都做完了,那话咋说咧?黄连抹猪头,苦脑子。」
「这话又怎么说?」
「我结婚早,从家里出来也早,十七岁带着媳妇到武汉打工,我在工地搬水泥,她在工地做饭,武汉,长沙,上海,太原,呼市,惠州,深圳,北京,去过不少地方,挣了俩钱,没学下东西,一直当小工。到北京的时候,房价赶不上现在的十分之一,还不限制买房,我们计划开个小饭馆,她炒菜做面条都拿手,我干活不怕累,等挣了钱买个房。想得多好。饭店没开起来,她病了,开始说是腰疼,没力气,后来有一天晚上尿床了,我还笑她说跟个小娃娃一样,她说腿没知觉,挪动不了。就这么瘫了。到医院一查,脊背的骨头里面长了个瘤子,割了就能治好,可是手术有风险,要是割不好,就得瘫一辈子。」
「恶性肿瘤?」
「嗯,也不是,叫神经纤维瘤。那时候顾不上可惜钱,开饭馆的钱做了手术,手术完了当时就说腿有感觉,把我俩乐的。能走路,就能干活,就能挣钱,怕啥。瘤子割了,当时好了,特别高兴。我们就打工存钱,过了几年,存了点钱,那会儿我们住在化石营村,出去坐公交车不是得走出去吗,早上我们提着东西去坐公交车,可能是东西重了,走着走着她说腰疼走不动路,我寻思我先去干活,她歇歇再去,就先走了。下午她给我打电话,说在医院,我这脑子就嗡的一下,啥也想起来了,啥也不敢想了。坐在那儿,哭也哭不出来,就觉得为啥要先走为啥要先走,为啥不能多陪媳妇一会儿。」
「啊,复发了吗?」
「也不是,大夫说她身上又长了几个神经纤维瘤,说明体质比较容易长这种瘤子,要是位置不重要,就没啥事,要是长在不好的地方,还得出问题。结果还是骨髓里长瘤子,跟上次位置差不多,很快就瘫了。她每天说不治病了,不想活了,死了算了,我知道她心疼钱说气话,她比谁都想活。我也比谁都想让她活。」
「这次做手术了吗?」
「做了,砸锅卖铁,能借的钱借了个遍,把手术做完了。这次恢复得慢点,不过慢慢地,也能下地走路,一天比一天好,我规定她以后不能干重活,不能提东西,不能老弯腰。做完手术,我们搬到丰台住,借的钱还有点没用完,就开了个小卖部,卖点饮料冰棍香烟,为的是她不累。少挣点钱,慢慢还债。」
我听不下去,我总觉得自己的生活足够艰难,假装看不到别人的苦难。一旦听到这些故事,就觉得自己堕落得太奢侈,难以再心安理得地空虚下去。
我跟他碰杯,喝了一大口酒,辣得心口疼痛。
「这下就好了。」我说:「借的钱慢慢还,总有好起来的一天,我不是也错过北京买房的时候了吗,反正现在买不起,以后更买不起,想开了也没什么。」
赵师傅把二锅头平分到两个纸杯里,晃晃瓶子,把瓶底剩的一点酒倒进嘴巴:「嗯,好了几年。去年第三次复发,还是那个位置,没钱做手术,我愁得蹲在医院外面抽烟,一夜抽了四盒烟。天亮的时候,我躺在花池上睡觉,其实也睡不着,医院一上班就要催缴费,几万块,拿什么交?」
「你说说脑子的事儿。」我不得不打断他的叙述,他说的越平淡,我越感觉疼。
「听我说,就是脑子的事。」赵师傅点头:「天亮了,我看见车子一辆一辆开进医院,都是好车,都是有钱人,我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当下顾不上什么了,我走到路上,找一个车最多的路口,在那儿等着,听别人说奔驰车贵,我就专门等奔驰车。等到一个黑奔驰开过来,正好是路灯,开得飞快,我跑出去往车头一扑,心想把我腿撞断,把我胳膊撞断,赔的钱就能给住院费了。」
「这是碰瓷啊!」
「那时候没想到,其实就是碰瓷吧。结果那车开得太快刹不住,撞完我,还从我身上压过去,我眼前一黑,啥也看不到了。等睁开眼,看见一片灯明晃晃的,周围乱七八糟都是人。然后是一片黑,有人说『完了。能找着家属吗?快找找家属。』那时候我忽然知道,我死了。」
我盯着赵师傅,赵师傅瞧着酒杯。我忍不住伸手摸他的手背,热的。
「你……现在还活着。」我说。
「谁说不是。我醒过来的时候,还躺在花坛上,太阳没升多高,车子一辆一辆开进医院,背后是住院部大楼,媳妇在 7 层的病房住着,等着我买早饭,等着我交住院费。啥都没变。」
我牢牢盯着他,直到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
「喝酒。」我不知该说什么。幸好有酒,自古以来男人和男人之间都是这么化解尴尬的吧,我猜。
05
「所以你其实没死。」
「没死。」
「那你是做了个梦。」
「也不是做梦。」
我们喝掉杯中酒,把酱牛肉吃光,我站起来从橱柜里拿出一袋鱿鱼丝。
「冰箱里还有啤酒,燕京的。」赵师傅提醒。我按照他的指示在冰箱冷藏室最里面找到四罐啤酒,根本想不起是何时放进去的——他显然比我更熟悉这间屋子。
喝完白酒身上发热,赵师傅脱了黄色制服外套和厚毛衣,一边喝着凉啤酒,一边继续给我讲下去:「说到哪了?哦,我那时候迷迷糊糊,以为做了场梦。早点摊买了豆浆油条,上楼看媳妇,媳妇见面就骂,说来得恁晚,可把她饿坏了。我服侍她吃完饭,出去找医生问住院费的事儿,医生说账单一天赶一天,账上没钱了就得存,手术嘛越早越好,这一两个月还行,拖久了有危险。我思前想后,觉得不管咋说,手术还是得做。拿手机翻电话本,一个挨一个打电话,谁肯借咱钱啊,根本都不接电话,最后我给我爹打电话,我爹说他存了五千块钱准备给猪场安个加热板,我急用就先给我,又说我舅舅最近做生意赚钱了,让我回家跟舅舅借钱。我就跟媳妇说了声,买票回老家。」
「借到钱了?」
「没。我舅舅不借给,说是流动资金,借不出来。不过他给我指了条财路,说让我跟他到新疆做生意,两个月,挣十二万,车费住宿费他出,我净赚。」
「呀,这生意赚钱快啊。」
「我急病乱投医,给北京打个电话,跟着舅舅开车去了新疆。结果去了一看,你猜做啥生意?运白粉。从塔城弄进来,运到乌鲁木齐。北京上海都不兴吸白粉了,新疆甘肃生意最好,运一次,给十万,我舅舅押车,拿八万,我开车,拿两万。两个月跑六次,就是十二万。」
我坐直身子:「贩毒?」
赵师傅点点头。
我咳嗽两声,重复:「贩毒啊。」
赵师傅肯定:「嗯,贩毒。为挣钱没管那么多,也不害怕。塔城到乌鲁木齐六百多公里,开一夜就到了,但怕缉毒警察设卡,都是绕小路,风声紧了就找地方等几天。前两次都成了,第三次走到昌吉,被警察堵在加油站,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当时我脑袋轰的一声,心想完了,这辈子怕是见不着我媳妇了。」
「贩毒可是死罪!」
「可不是嘛。赶上严打期间,死刑。」
我揉着太阳穴,问:「可是你还活着。」
赵师傅答:「嗯,醒过来的时候,正在北京回老家的火车上,快到焦作了,离老家还剩五百里路。」
「等一下。」我想了想:「是你回老家问舅舅借钱的路上睡着了,梦里跟舅舅去新疆贩毒然后被枪毙,对吗?」
「我当时是这么以为的。」
「后来呢?」
「后来我回到老家,提着烟和酒去找舅舅借钱,舅舅说是有点钱,都是流动资金,借不出来,除非我跟他去新疆做生意,两个月,给十二万。」
「……跟你梦中的情节一样?」
「一样一样的。我当时吓出一身冷汗,转身就跑。回去跟我爹一说,我爹说你个信球脑子让驴踢了,梦见的事情能当真吗?我说爹那就是真的啊,监狱里吃的馍馍啥滋味俺都记得。」
「所以跟你碰瓷被撞死的梦一样,全都是真实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对吗?你的梦有预知能力!」我一拍桌子「所以你才知道蛋蛋会掉进水池,才知道我冰箱里藏着燕京啤酒,原来是这样!」
赵师傅吐出一个烟圈:「嗯。」
「猜对了?」我兴奋地站了起来。
「不对。」
「……喝酒喝酒。」
06
这世上有太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比如总是莫名消失的一次性打火机、永远配不上对的袜子、在你褪下裤子面对电脑屏幕准备自娱自乐时准确响起的电话铃声。我从小相信超现实事物的存在,相信有个灰色的未知地带装着人类所有的迷惑、恐惧和敬畏,既对这些事物充满好奇,又害怕而不敢太过接近,有时理性,有时迷信。
小时候的大脚怪、51 区、幽灵船、尼斯湖水怪、鬼魂照片,长大后的圣亚努阿里乌斯之血、荷兰人金矿、双鱼玉佩,我不敢说自己是个神秘主义者,但从来敢于接受超自然的解释。
今天面对赵师傅,一位普通到毫无特点的城市打工者,我感觉到某种东西正从他稀薄的头发、眼角的皱纹、秋衣领口的汗渍和夹杂着酒气的呼吸中散发开来:一个谜题。
失业几个月以来,我首次感觉到活着尚算件有趣的事情。
我们碰杯,喝完第一罐啤酒。赵师傅没有再卖关子,他从大衣兜里掏出一张饭店宣传单,抚平折痕,用圆珠笔在背面空白处画了一条直线:「后来我大概理了一下。张师傅,我这么给你讲吧,容易听明白点。」
说着话,他在直线的一端添上两笔,把它变成一个箭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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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我看着。」我把餐盒扒拉到一边,盯着他的笔尖。
「一个人,好比就是你吧。人活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就是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一直往前走。你从这儿,走到这儿。」赵师傅用笔沿箭头方向虚划。
我点头。
「我身上出了什么毛病呢?我的脑子,走得比身子快,就是说,在我脑子里面,提前把这条路走了一遍。」他画出一个平行的箭头,但以虚线组成:「实际上不是真的走完了,是在我的想法里面走完了。当然,在走的时候,我以为是真的,但实际上是假的。到这儿,听懂没?」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由于表达能力的问题,赵师傅的话既没有精确用词,亦缺乏逻辑,我只能勉强理解。
「第一次,我被车撞了,没走多远。」他画个短短的虚线箭头:「第二次,去新疆走了一个月,走得挺远了。」
他画个稍长的虚线箭头:「都是脑子里面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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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你没有撞车,也没有贩毒。」我从他手里拿过笔,以实线箭头的起点为端点,向不同方向画出两个虚线箭头,让三个箭头呈现鸟爪形状:「所以是这样,出发点相同,但真实发生的是中间这条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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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师傅想了想,说:「也对,也不对,我的身子走的是中间这条大路,脑子呢,走的是两边的小路。小路是大路分出来的,走着走着,就有了小路。」
他重新画一个实线箭头,在两旁延伸出虚线箭头,但端点位置略有不同,看起来像分叉的树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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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是平行宇宙的概念吗?一次重要选择导致你所处的宇宙分裂,经历平行宇宙的人生之后,时间线闭合,回到母宇宙的时间线中。」我喃喃道:「这种情况下,每条路都必须有一个终点,就是死亡。从前两次人生来说,是非正常死亡。」
我在虚线箭头末端画上一个小「X」。
「……那么你经历过很多次这种死亡吗?从那之后,大约多久会进入一次支线路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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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师傅摇头:「不对,不一定非要死了才能回来。我说了,是我的脑子走得比身子快,我说不准啥时候,但有时『呼啦』一下就回来了。」
他又画出几条虚线,有长有短,有些是代表结束的单向箭头,有些是线段,以显示这段旅程没有终结:「你要问多少次,我可记不清了,给你继续往下讲:我从我爹那儿拿了五千块钱,又问亲戚借了些,凑齐一万块拿着回北京,先把住院费检查费补上点。跟我媳妇一说,媳妇哭着说穷死算呀,手术不做了,做了也得复发,赶紧出院吧。我办手续接她出院,回家刚住两天,又哭着说难受得不行呀,要去医院看病,数落我没出息,说跟我这么多年一口好的都没吃上,净吃药了。我愁得一把一把掉头发。有一天出去干活,听一个姓黄的油漆工说他们老家黄冈有个老中医专治这种容易反复发作的瘤子,吃中药扎针,不开刀,北京上海的有钱人专门飞过去找他看,家里住个平房,平房门口停的都是宝马奥迪。正好那几天工地给结了工资,手上有两万块钱,我想去湖北找这个老中医,媳妇一听也愿意。可是想起电视上老放那种骗人的医院,不治病,就骗钱,害怕上当。最后把心一横,心想管逑他的,不管结果好坏,说不定到头来又是一场梦。我弄个轮椅推着她,背上行李,坐火车去了黄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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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这时候你想明白这个支线路径的事情了吗?」
他答:「没有,越想越糊涂,干脆不敢想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走上小路。也不知道现在走的是不是小路。」
「嗯,活得害怕。当时也没办法,就寻思赌一下。」
「如果这是条支线,结果是坏的,最终回到主线路径,那你就知道如何选择主线以规避坏结果。」我思考着,忽然打了个寒颤:「但如果结果是坏的,而你发现身处无法改变的主线……那一切就都完了。」
我用笔在实线箭头上打了一个大大的「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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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师傅道:「可不是咧。我哪想得到那么多,到了黄冈,大夫每天只看三个病人,我俩等了三天,等见着大夫,一号脉,就说不用害怕这病有治,一个月缓解症状,三个月恢复知觉,半年肿瘤缩小,一年下地走路。我俩高兴得要给大夫跪下。在附近租了个房,每星期去扎一次针,喝中药,用红外理疗仪烤后腰。我找了个工地干活,她看家,有时候给做个饭,一晃过了半年,她说虽然还不能走路,不过隐隐约约感觉脚趾头麻了,感觉腿肚子疼了,说明这病见缓,确实起作用。那几天心情好,骂我也少,我别提多得意了。后来有一天,大夫说不用扎针,回去继续喝药就行,我们就回了北京,黄冈定期给寄药过来。」
「治好了,是主线!」我忍不住插嘴。
「又过了四个月,她忽然就不行了,抬不起脖子,说不清楚话。送到医院,大夫说脊髓里的神经纤维瘤恶化了,癌变了,已经过了治疗最好的时间,要是早发现,早手术,还能治,现在耽误了。说来也奇怪,好好一个人,一个月时间就瘦的像个骷髅架子,以为能一起过个年,刚到腊八,就走了。走之前还骂我,骂的啥,听不清楚。嘟嘟囔囔,骂了一下午,然后不喘气了。」赵师傅语气淡淡地说:「我出了病房,坐在楼道里,打手机斗地主,打到没电。手机一没电,我突然就不想活了。」
「我记得你媳妇……活着,在卢沟桥还是哪儿开了间小卖部。」我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
赵师傅喝一口啤酒:「嗯。我还没寻死,眼前一黑,回来了。幸好是假的,是脑子走的那条小路。回来以后,你猜在哪。」
「啊太好了。跟媳妇商量要不要去黄冈治病?」我如释重负。
「已经到了黄冈,开始扎针了。」他放下啤酒罐。
「什么,现实中也去找老中医了?」
「嗯,还好时间不长。我马上卷铺盖回北京,她不情愿,打我骂我,我都受着,临走拿砖头把大夫家三面玻璃窗砸个稀碎。回了北京,我带她去医院,查出还没有病变,我让医院给安排手术,又坐车回趟老家,半夜翻进我舅舅家院子,偷了他五万块钱。他喜欢把钱藏在空调壳子里,贩毒被判死刑那次我听见他说过。我不怕他找我,因为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去新疆运白粉,然后被警察逮住判了死刑。我拿这五万块,给媳妇做了手术。」
说到这里,赵师傅的脸上浮出一丝笑纹,或许是酒精作祟,我忽然觉得心情喜悦,忍不住跟着大笑起来。
一盒黄鹤楼抽完了,我们开始抽臭袜子味儿的古巴雪茄——其实味道还行。
「所以我刚才的设想是错的,支线路径的遭遇并不能帮助你做出主线路径的重要决定,回到主线时,会发现这个决定已经做完了。」我想到一个问题,用笔在纸上乱画着:「也就是说,只能尽量弥补。这个时效性很差啊。」
赵师傅说:「不对,一开始是这样,后来就不一样了。」
我来了兴趣:「还有后续发展?」
「也不叫发展,叫啥呢。」他挠挠脖子:「就叫发展吧。我脑子跑完回到身子以后,不是另一个时间吗,我就……」
「等一下。」我的笔尖顿住了:「等一下。你走完支线路径再回来,主线实际是向前发展的,你回来的时间点在出发点之后。第一次,支线时间短,不明显;第二次,支线时间贩毒一个月,主线走了几天;第三次,支线治病一年,主线多久,两周?」
我重画一张图,把那些放射状的虚线延长,转个弯回到实线箭头,变成一个又一个虚线的环,现在图案看起来像一根长满树叶的树枝。
虚线的起始点与结束点之间有一小段距离,我用笔尖指着这一小截实线:「老赵,这段时间你的脑子正在小路上瞎溜达,那么……是谁在你的身体里扮演赵师傅你自己?」
赵师傅愣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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