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她的言谈里为什么不称呼他，她至多只会用你，但是眼神里有信号，语气里有消息。她从不背对着他。
“再有一天车程就能到东海边，我都嗅得到盐的腥味了。”
他居然真不问她为什么执意离开安乐之处，驱车如此远。
“芳，你觉得怎样？让车慢一点？”
他翻看数遍，偏偏合上书本一个字都记不得，她想：星徒果真再无造化之功吗？
“我们就是要到那海边砍倒一棵白树，若是白树已开花，那就一切都迟了。”
他相信冥冥中自有注定，他那么喜欢秋千，他自己的房屋都是用绳索拴在两棵大树之间，这是多俏皮而孤单的喜好。
“你休息会，我来开车。”
这辆车上竖着一截木桩，冒着炊烟一般的雾气，时而紧时而缓，仿佛爆炒与慢炖时，村庄上空的袅袅。树桩两侧各一个轮子，人就坐在树桩里。这辆莫名其妙的车，不知以什么为动力，源源不断地在大地上奔驰前进着。
“当其无，有车之用。等你能聚出风象就可以驾驭了。”
木兰山是因为她遍植木兰草而获名，木兰草是因为她姓木兰而惯称。秽土界没有这种草，如兰如蓍，清芳雅远，仿佛佳人，在水一方。
“我们认识有五年了，可我觉得就像昨天一样。”
话如此动情，女子却一皱眉头，一丝忧惧掠过眉间心上，旋即岔开，“这车是我哥的，他答应借我三年。”
“不必担心，你若走不动了我就背着你。”
女子不再说话，她握紧他的手。
那股意念重又锁定她，从她默写出那本书时突然闪现在她神识海上出现，如同黑洞，缓慢旋转，冰冷而无法忽视。意念传达信息是销毁并且忘记那本书，否则没有否则。
一时无语，早无人迹亦无道路，黑烟下的车轮滚滚，如同一只野兽，悲伤而蛮横，碾过荒山乱草，车窗外山花小树飞退，又是一年春光，毕竟东流去。
八年前女孩因索然无味的配婚，自请流放，与族中一群男人一起踏上征途。她需要在现在的木兰山独自种下一枚阵眼，一面采收星尘月光的镜子，同样的目的，手段比星徒高明。
如此近地靠近另外一个星徒的领地，实在是有悖先来后到的规矩。他却不以为然，他在对面的山坡上静坐看了许久，等对面的人一月后离开，就去南山伐木，北市买绳，东野烧瓦当，西郊裁窗花，用了三个多月，做了一架秋千房子，也放到女子的擒星旁。他想，若是此地星尘再也不够他收集，就再次搬家，为此他又动了给自己的秋千房子加上两个轮子，或者四个轮子的心。
一等就是一年，果然他的星尘稀少了许多，另寻一处擒星，有些必要了。
女子再来的时候，起初视而不见，虽然她从未收到过他人礼物。本来无惧风雨寒冷，偏偏心动于一个雨打芭蕉的夜晚，要听那小屋的瓦当叮咚乱响，点滴迎天明。
这就是尘世的混响，演奏得热闹而俗气，俗气而羁绊，羁绊所以沉重，所以人心安。
那夜不是风动，是心动，亦非风响，是心响。她忽然觉得也许与一个异性凡夫相处不算什么坏事。
她只听了一夜雨，却滞留了两个月，她移栽了故国的木兰草，细心培植，居然真成活了。
他的擒星再无产出，迁移他处已是必须，他望着对面山坡上丰长的莫名新草，谁知又望了一年。
周而复始是年，相看两不厌是年。
女子如约而至，如期而来。她款款袅袅，仪态万千却不迎不拒，她立在秋千小屋旁。两人对望了许久，许久后他说：“原来是你来了。”女子淡然微笑，传声道：“原来这里是你。”
好机锋。
半年后这辆烟囱车的主人就来拜访，车主显然没有驾照，肆意变换车道后又违章停车，如同他年纪轻轻，却对满脸的络腮胡极为满意。多少年后相遇，他跟周行说，你父亲是八字须，中等身量，说话温和，不争不弃，这遗腹子才有了大约的父亲形象。
当她翻开最后一页，页面文字忽然变成雨滴，落在她的神识海上，她看见一株白树生在大海边，月从中升，白树开花。很多从未蒙面的意识一时出现在神识海，神识海穹庐上突然睁开数双眼睛，他们好奇地彼此观望，又齐齐看向她，正有人要说话，突然神识海上出现一只滚动着黑色火焰的独眼，一圈黑炎涟漪扫荡尽所有闯入的意念，就要扑向她时，突然觉得有人拍了她一下，神识海一阵具象，化为一架秋千，那道黑炎打中秋千后秋千瞬间被吞没，黑炎稍作逗留也旋即退出。
原本空寂神识海原地闪动，秋千又荡了回来。她一阵惊愕，这才发现，是族中老祖救了她，一位十阶齐物者。
终于眼前就是那棵白树，孤独地立在海边，白树白叶，白风白海，白沙白浪。砍倒这棵树就可以改变命运，她默默祈祷。
白树最终还是开出血色大花，她的他永远去了。她的孩子长出第一颗牙的时候，她离开了她的孩子。十二年之约并没有兑现，她孩子十五岁的时候依旧浑噩，如他父亲一般，半颗心热闹半颗心清寂，如此地在人间混迹，直到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