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少年关恩荣
关瞎子原名关恩荣，1936年生在辽阳，血型不详，生日不详，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他出生时不是瞎子。
关恩荣父亲命苦，没能熬得到解放，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终日劳苦生活，贫困度日，因为过得实在艰难，母亲没办法就把十几岁的儿子送到庙里当了和尚——倒不是因为儿子有慧根，也不是期盼儿子以虔诚换得菩萨眷顾——因为庙里混饭容易，最起码儿子能吃饱饭，只是剃个头发，这跟肚子里有食比起来算什么啊！
好在没几年关恩荣就从庙里还了俗，到辽阳纺织厂做了电工学徒，没多久转为正式工人，挣了工资，他和母亲终于走在了温饱的道路上。你看，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成语的出处总有典故，尽管对于恩荣来说转的有点快。
那天太阳正暖，春风正浓，一表人才的小伙子关恩荣意气风发地走在工厂里，也不知道是巧还是不巧——他正经过厂房窗前，春风正猛烈刮了一下，吹掉了木窗框，砸在关恩荣头上。
当他在医院清醒过来时，发现眼睛看不清东西了，他在当时公费医疗体制下四处寻医问药，在一次次希望里失望，再希望，再失望，到后来视力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差，最后双眼只剩一点光感，走路不至于摔跤，因此他比其他盲人强的的地方就在于曾经见过这世界，见过母亲的脸庞，并且一辈子没用过盲人棍。
但他最大的痛苦也在于曾经见过这世界，见过母亲的脸庞。因此当他双眼几近失明时，他受到了巨大的打击，树之茁壮被摧毁，大路行走被逼至角落，天色只剩光，花朵只剩光，河只剩光，山只剩光，那一瞬间，他心里却连光也不剩了。
眼睛残疾后电工是做不了，好在大锅饭时代工厂还是给开工资，但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关恩荣和母亲四处租房，却都住不长远，命运的打击，生活的动荡，感情的无望，这让残疾的关恩荣越来越自卑，脾气越来越古怪，倔强蛮横，杵撅横丧，久而久之人见人烦，人见人躲，“这关瞎子，太招人恨”。
于是，关恩荣开启了关瞎子时代。
2.怪人关瞎子
因为性格古怪没人愿意跟关瞎子交往，他就盯上了单位：我是工伤，你们负责吧。当然，对于辽纺那么大的企业来说，给关瞎子分配个房子还是不成问题的。
当关瞎子带着老母亲住进自己的房子，亲事也就好说了。
于是关瞎子结婚了。但是没过多久，离了。他把房子给了女方，又跑单位要了一套。
关瞎子又结婚了。没过多久，又离了。他又把房子给了女方，跑单位继续讹一套。
关瞎子前前后后媳妇找了五六个，房子也找单位要了五六套，单位也没办法，反正有钱，厂里盖了很多平房宿舍，蛮不讲理的关瞎子一去闹就能要到房子。
那些女人在关瞎子这找到了发家致富的好门路。
当然性格怪异的关瞎子跟五六个媳妇都没过长远，但把自己老母亲过死了。
后来关瞎子找了个女人，叫金淑花，她带着四个孩子搬进了关瞎子的家。
“金淑花净胡花，挣多少也白搭，惦着南朝惦着北国，惦着孩子惦着娘家妈，就不惦着瞎老头子我。”尽管关瞎子给金淑花编了个顺口溜，但金淑花无疑是对关瞎子最好的女人，尽管无儿无女的关瞎子因为给金淑花四个孩子改姓的问题闹过好几次，但两人过的也算和谐，只是过的也不长远，金淑花得了癌症，死了。
当然关瞎子把房子留给了她的四个孩子，自己又跑到厂里闹来一套，四个孩子也把姓又改了回去。
但还是那句话，柳暗总会花明，尽管这“明”只是关瞎子眼里的一点点光感，却也点起了他心里的明灯。
3.算命先生关瞎子
一次机缘巧合，关瞎子遇到了一个会算命的人，跟他学习后竟然也精通四柱预测学。
此后大概因为眼盲跟算命特别般配，也可能因为关瞎子多少能看出命运玄机里的一些道道儿，当然更可能因为算命的技能博取了广大迷信妇女们的信任，反正关瞎子虽然依然性格异于常人，但腰杆明显比以前硬了许多。
恰逢当时“文革”，我姥爷被打成右派，我姥请他算命，因为我姥姥家门风好，礼数周全，过日子规矩，又怜惜关瞎子无亲无故，经常帮他修表修房子，关瞎子跟我姥爷成了朋友。
而我大舅通晓古今诗词，历史典故信手拈来，对易经八卦也感兴趣，没事儿就研究其中玄理，虽然这些没有妨碍他成为工程师，但却跟关瞎子很聊得来，于是关瞎子没事儿就找我大舅研究命理，白炽灯下俩人就着我舅妈炒的小菜喝酒聊天。这情景我遇到过几次，唯一的印象就是灯光昏黄，烟雾缭绕，和我大舅的爽朗笑声。
四柱预测学非常深奥，遇到有共同爱好的人且一起研究其中奥妙秘，是一种胜于自得的乐趣。他们乐在其中。
“王正时18岁有牢狱之灾。”他对我大舅说，王正时是我大舅的儿子，我的表哥。
“如果他不坐牢，你就会有生命之忧。”过了片刻，关瞎子说。
我大舅没说话，抽了两口烟，自己推算一番，默然点头表示赞同。
1988年龙年，我表哥18岁，他没坐牢。我大舅突发脑溢血离世，时年45岁。
若干年后想到关瞎子曾经说过的话，不知道是他把我大舅算死了，还是巧合。反正应验了。
巧的是后来我妈突然对《易经》也非常感兴趣，在地摊上买了本盗版的邵伟华的《四柱预测》开始自学，那么深奥的东西她居然看懂了，而且越来越嚼出其中滋味，于是她深深觉得有专家指导的重要性，开始向关瞎子请教。
于是，关瞎子经常光顾我家。
我家狗性情温顺，只看到两种人才会狂吠大叫，一个是收废品的，一个就是关瞎子。“关瞎子狗缘太差。”我妈说。
岂止狗缘不好，我也烦他，跟我家狗一样烦他。
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与生俱来的天然烦。关瞎子一张肉乎乎的肥大方脸，肥厚的鼻子和肥厚的嘴唇子无不彰显着他强大的肉欲，说话语速快，声音夹在男人和太监之间，很难不让人猜测他有着不可告人的性怪癖。
其实我知道，他来我家最主要的目的，是馋我爸做的菜。
“来，小萍子，去给我买半斤天津包！”每次他都大方地拿出钱用夹在男人和太监之间的声音对我妈说。他这样做是因为他知道我妈不会收他的钱，而且我爸还会做个溜肉段和尖椒干豆腐招待他，再烫壶小酒。
“怪不得狗烦他，我也烦他啊！”我跟我妈说。
“我也是。”我妈说。
“不过我刚开始学，他毕竟有经验啊，有问题还得多问他。”我妈说。
1996年，我家邻居霞姐男朋友良因为偷窃自行车被关进去了，霞姐一家心急如焚，四处托人想把良捞出来，钱花了心里七上八下，于是来找我妈算命，看看能不能办出来。我妈没有太大把握，请来关瞎子，好吃好喝招待。
“我看啊，八月十四差不多。”关瞎子满嘴油地说，说完还咪了口白酒。
“八月十四有点困难，要我说得八月十六，中秋节前出不来。”我妈说。
“如果八月十四不行，确实是只能八月十六。”关瞎子夹了块溜肉段塞到嘴里，虽然眼睛只剩光感，爱吃的菜他却从没夹错过。
农历八月十三，公安局通知第二天领人，当霞姐一家兴冲冲赶到看守所时，却因为负责最后一个章的人休假而没能领成，而接下来就是双休日，只能周一领人。
周一，农历八月十六，良被放出来了。
当然，关瞎子作为“功臣”，又得以大吃大喝一顿。
有时候他还会带着小他十几岁的婆娘张文艳，这么算起来他前后找过七八个老婆——“这老不正经挺有手段啊！”我想，“每天抱着比自己年轻的女人，又看不着，只能一顿乱摸，也算艳福不浅。”
这个老婆倒是没离婚，过的比哪任都长久，直接把关瞎子过死了。
4.关瞎子之死
1999年秋天，关瞎子因下咽食物困难到医院检查，被确诊患有贲门癌晚期。
在那个人们工资只有七八百的年代，关瞎子有五千块钱积蓄。
但他说我这个病不治了，我妈问为啥，他说癌症最后无非人财两空，我要给你二婶省点钱过日子。
他果然没去治。病重卧床时我妈去看望他，见他衬衣里鼓了一个包，我妈问是啥，他说是钱，将来给张文艳过日子，放这里我才安心。
因为贲门癌晚期无法进食，张文艳给他倒了可乐让他嘴里有点滋味，他瞪了一眼大喊：“拿走！我不喝资本主义这玩意，现在的东西还能吃？还是解放前的东西好吃啊，啥都有味道，现在这东西都他妈的白扯！”
关瞎子啊，这话说的好像你解放前多有钱似的，当年那个小男孩跟母亲相依为命，为了能吃饱被母亲送到庙里，吃的无非粗茶淡饭，却成了最好的东西。大概最困苦的时候，食物最贫乏的时候，能够进入口中的才是人间美味，才能令你惦念到死吧，苦难中的甘甜是蜜糖，甘甜中的蜜糖是平淡，岁月悠悠，只有寒夜中的灯火和饥饿中的白粥最令人动容，可口可乐又算什么呢？
张文艳嘴里嘟囔一句，把可乐端到厨房自己喝了。
脾气怪异的人病中性格更怪异，但他不是不感激张文艳能在生命中最后时刻守在他身边伺候他的。他依然颐指气使地指挥张文艳给他买寿衣寿鞋，要求只有一个：必须要便宜的！
他是想多给张文艳省点钱。
我妈最后一次去看他是2000年2月19日，正月十五。
他躺在床上，依然没有忘记自己的老本行，自己给自己算死期。
“我27号有个坎，怕是过不去了。”他说。
我妈默默推算了一下，说：“27号是有个坎，但我看问题不大。29号吧，29号很危险。”
他笑着说：“是吗？看来我还能多活两天。”接着一阵默然不语。
然后说：“小萍子啊，我没有亲人，我死后，你就代替女儿给我烧五七吧！”
我妈说好。
他又不好意思地说：“那你再给我烧个百天吧！”
我妈说好。
他闭上那双只有光感的小眼睛，安心地叹了一口气，心满意足，仿佛没有丝毫不甘。
2000年2月29号，张文艳来电话，说关瞎子去世了。
享年64岁。
去世之前，没有任何亲人的关瞎子跟张文艳过了人生最后一个团圆节，并且死在了四年才有一次的2月29号，也算圆满。
出殡那天大雪。从来早起的我妈却睡过了头，等她赶到关瞎子家时灵车已经出发了，我妈在雪地里追，摔了个大跟头，灵车没追上，倒是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关瞎子这是在埋怨我没去送他啊！所以让我摔了个大跟头。”我妈说。
但是五七和百天我妈都像女儿一样给他烧了。
后来我妈做公交车遇到了张文艳，她又嫁人了。
后来我爸遇到张文艳，她得了脑血栓。
关恩荣的一生彻底落幕了。
5.关恩荣的前生今世
如果重新安排人生脚本，那么最好就是这样：尽管幼年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但关恩荣没在那个春日的大风中走在厂房窗户下；分到单位的房子后娶妻生子，可能性格倔强在生活中依然无法磨灭，贪吃美食的习惯也无法改变，依然迷恋烫热的水流过喉咙的感觉；他也没有学会算命，做了一辈子电工后不愿意接受新事物。
虽然爱喝滚烫热水的习惯让他最后免不了患上贲门癌，但死后有儿女送终，有人烧周年，妻子尽心照顾，他叫了一辈子关恩荣，而孩子们姓了一辈子关。
但我想关瞎子知道自己命运的来龙去脉，未知的磨难必须受尽忍耐和消耗才能更易接受，已知的磨难，除了摊手迎接，你别无他法。就像关瞎子算自己死期时嘴角的那一抹笑。
人生的道路，也许顺遂的更加顺遂，困挫的更加困挫，但轨迹无不曲折难辨，不到终点永不知道结局和这一路的悲喜。
只是他比常人更加孤单了些。但他曾看过这世界，看过花，看过母亲的脸，看过日月，看过医院的白，看过那个时代人们身上衣服的灰蓝色调，饱过口腹之欲，有人给烧过五七和百日，临终之时获得一种释然的满足，也算是给了自己最好的交代。
这一生，某种程度上，跟每一天每一夜，其实没有什么差别。
张口闭眼之间，存于世，困于生，释于终，总会走完自己的那个圆，这无法更改，无法避免，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它走完，并且心甘情愿。
本文收录在苏小旗《平生》一书中。《平生》，当当有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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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旗
自媒体人，东北女子客居江南
善养猫，善自拍，善买衣服
比年轻时更美丽
精神在云之上，眼睛在泥土之下
心在云与泥土之间
一切皆可用文字表达
愿你好
更愿我自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