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哲轮/文
贾雨村被革职后偶遇旧交冷子兴,借二人之口交代宁国府、荣国府大体状况,给读者一个开门见山的交代,斯不重述。第一回,从起、承、转,到这一回该合了。一僧一道是起,甄士隐做梦是承,贾雨村出现是转,到这一回冷子兴出现则为合。贾雨村是林黛玉的西宾,冷子兴与贾府有很深的瓜葛与交易,二人同合于贾府。当然,贾雨村本就与荣国府一个支脉。这两回加在一起,可为整部书之起。其中第一个人物甄士隐是第一个起点,贾雨村是第二个起点,林如海是第三个起点,他们都是书中现实中的人物。从“梦”来说,“通灵宝玉”则是全书统领的一个起点,并贯穿于始终。在第一回由僧道幻化之后,本回则由红尘之人冷子兴之口说出,算是接上了地气。与此同时,又引出了下一回或者说本书的下一个起点,即:贾雨村进京,拿着林如海写给贾府贾存周贾政的推荐信。期间最重要的一点,此行要带着林黛玉一同进京。《红楼梦》的故事,至此算是开始了。
《红楼梦》第二回图
至于在野外遇见一座破庙“智通寺”,门旁一副对联: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贾雨村感慨了几句,这其实也是对贾雨村的写照和警示。
既然“通灵宝玉”是全书统领的一个关钮,已然落草入地,悬挂在了贾宝玉的脖子上,我们不妨就此一解。
冷子兴说道:
“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后来又生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
且不说贾珠、元春,我们只论宝玉。通灵宝玉,是宝玉的命根子,性命之所寄。一曰:命,命运之命;二曰:性,本性。人命由天,天命不由人。性、命之关系,《中庸》说的好:“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依命、率性,是人的理想状态,然可能不合时宜。庄子曰:“能者劳而智者忧,无欲者无所求。”故《中庸》紧接一句说:“有道之谓教。”教者,教化,后谓之教育。教而有智,智而善劳。劳合时宜,换得功名利禄。故而,一介读书人,为功名利禄倾力举仕,儒人则为作学而皓首穷经。清人吴敬梓《儒林外史》所记甚详(成书于乾隆十四年即1749年或稍前,先以抄本传世初刻于嘉庆八年即1803年),与《红楼梦》流行时间相当,斯不多言。那么,如何理解率性与举业二者之间的关系与矛盾呢?我们可以从一些著名历史人物身上看到。比如李白,不参见科举走仕途,而以诗名取悦天下与圣上。如此聪明的人,难道科举就那么难么?不会的。只是极不情愿作八股文,宁可不仕也不参加科考,或是去了也不善作应试之文而难以考上。作者所描绘的贾宝玉,正是此类人物。唐宋尚有试贴诗,王安石变法后被取消,一直到清代乾隆才开始恢复,但在形式上却八股化了。以贾宝玉的诗才,即便去应考也屈才了。苏轼虽则一试高中,但仕途亦不能随意,因为太率性。王维则干脆辞职,到终南山别业去了。陶渊明更甚,“种豆豆苗稀”,然却也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自在逍遥之趣(庄子“逍遥”思想)。自古文人,在仕与不仕中徘徊纠结,美其名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孟子》语)。《中庸》则云:“君子之道费而隐。”“居易以俟命”。言君子之道进退有度,如与世相违则退而隐去。这与孔子强调的“为己之学”,一脉相承。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荀子则云:“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又云:“君子之学也,入乎耳,箸乎心,布乎四体,形于动静。端而言,蠕而动,一可以为法则。”但入不入世,皆须明道。
并非如后人所言,与道家之出世背道而驰。孔子悟道之深,当不让于老子,所谓“为而不为”。这与老子“为而不为、无为而为”的思想(《道德经》:“为无为,则无不为”,“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也是相通的。老子主张性命双修,虚心实腹、不与人争。而在庄子看来,功名利禄不是生命的目的,也不是人生的价值所在,他所向往的是“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的生活,因为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的价值在于自在自为。以贾宝玉(包括作者)之才情,差不多属于此类。
而儒家入世之说,纯属后人篡改。
《红楼梦》87版电视剧剧照(下同/略) 冷子兴、贾雨村
然而,在儒与道、释,出世、入世,仕途功名、勘破红尘之间,要做到完全进退自如,是很不容易的。贾宝玉作为一个钟鸣鼎食仕宦读书人家的公子,加之优越的家庭环境,率意随性,时常作出异于常人的言行,在常人看来即是愚傻(宝玉者宝愚)。那么,作为小说仅仅罗列这些故事,尚不能深入地揭示此类读书人个中之无奈。于是乎,作者设置了“通灵宝玉”,来隐喻其性。性者天性,人的天性本率性通灵,然一旦落入红尘之中,诸多的不得已,则让灵性蒙垢与遮蔽,沦为一介禄蠹。一言之,“通灵宝玉”代表人的命和性,贾宝玉本人则代表运,一命一运相互纠结纠葛的矛盾运动而生出诸多的故事。本来,自古祸福相依,兴衰相随,非人力之可为者。因此,若要彻底把握自己的命运,只有远离红尘。妙玉、惜春以及后来的宝玉,远离人间烟火躲入深山大庙,虽则云堪破红尘,然本质上却因于天命与率性。在这里,作者藉以在宝玉身上,体现古代社会包括作者本人在内读书人的命运及其矛盾与无奈,倒不一定非得完全是作者个人的自传。包括大观园的女儿们,亦或多或少映射着读书人的命运。或者也可以大胆地说,钗、黛、云、春等,她们本就有作者曹雪芹本人的影子,当然也隐含着天下此类读书人包括历史上那些才女们的命运。包括最为典型的“竹林七贤”,又何尝不是如此?凡此,我们后文再论。而这块玉,恰恰是女娲炼石补天弃之不用的那块“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石头的幻化。虽则灵性已通,却不能补天,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作者的身世和经历,无形之中便隐含在了贾宝玉和“通灵宝玉”包括大观园诸女儿身上。作者生怕读者不明其真意,所以自叹道: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红楼梦》人物关系图
与此相反的是贾雨村之流,他们在仕途上从投机钻营到营私舞弊,其命运结局也就可想而知了。包括王熙凤、贾琏、贾蓉等,其所作所为与宝玉这等读书人完全不同。作者假借“通灵宝玉”,把贾宝玉包括林黛玉的性格性情(出世),极力与薛宝钗等众多世俗之人(入世)进行对比,揭示了命、性如何决定着一个人的一生。率性而为,可以自由自在,然则碌碌无成。有教立道,则又深陷红尘名利场不能自拔。由此揭示和反映了古代读书人的无奈,一如前面所说陶潜、李白、王维等文人,一种普遍性的存在。
既然反映的是读书人的一种普遍命运,那么,即便是唐人宋人读了《红楼梦》,也会一如我们感同身受,发出同样的感慨。而宁、荣二府包括大观园,本身即是中国古代社会的一个缩影。更进一步,曹雪芹所描绘的是一种超时代的普遍人性。所以,我们应当把《红楼梦》纳入到整个中国社会尤其古代社会这样一个更大的背景上去读,而非仅仅局限于把它解读为“明清朝宫廷斗争史”。当然也不能说没有,而是不能把它当做主体和主线。主线,还在于人物本身。这既是小说的本质与需要,也是作者的本意。如若不然,则只能陷入到人物及其关系的索隐怪圈之中,无益于作为一部文学作品的阅读与研究。当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未可一一。
其实,在出与入这二者之间,作者亦同样存着矛盾的心理。
茫茫大士(癞头和尚)、渺渺真人(跛足道人)
而石与玉,在中国神话故事中,早已不鲜见。譬如,最早盘古开天辟地,即源于石头。补天亦为石,《石头记》之石即取材于斯。《西游记》则让悟空从天地化育的石卵中诞生(作者写《红楼梦》时《西游记》已流行脂批多次提及并在写法上与之对比以言《红楼梦》手法之高明),其开篇第一回曰:“盖自开辟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内育仙胞,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毬样大,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
从目前出土的古代文化包括红山文化、仰韶文化等,玉器本是巫祝时代祭祀的法器,承载着于天地通灵的功用。后来成为人的佩戴饰品。而由于玉本身既温润又坚硬外柔内刚的品性,把它比之为君子,又以君子比之于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诗经·卫风》)。
从历史渊源,以及人的起源生天地之间这一古老的传说,无论是玉还是石头,它们都承载着中国古人对天、地、人“三才”,本原合一的认识。
历来文人,亦多有爱石之癖。东晋陶渊明醉酒卧于石上美其名曰“醉石”。白层易赋诗《双石》云:“苍然两片石,厥状怪且丑。......回头问双石,能件伴老夫否?石虽不能言,许我为三友。”苏轼则言石之丑妙,只可意会不可“笔传”。王维、刘锡、陆龟蒙、皮日休、杜收,无不迷石。其中最著名的要数宋代米芾,尝倾500两黄金够得南唐后主李煜旧物灵璧石“研山”,《实为志林》记载其“抱眠三日”,狂喜之极,即兴挥毫,留下传世珍品《研山铭》。“米癫拜石”的典故,更让人耳熟能详。宋人叶梦得《石林燕语·卷十》记载:“米芾知无为军,初入川廨,见立石颇奇,喜曰:‘此足以当吾拜’。遂命左右取袍笏拜之,每呼曰:‘石丈’。言事者闻而论之,朝廷亦传以为笑。”宋人费衮《梁溪漫志·卷六》则记曰:“米元章守濡须,闻有怪石在河?莫知其所自来,人以为异而不敢取,公命移至州治,为燕游之玩。石至而惊,遽命设席,拜于庭下曰:‘吾欲见石兄二十年矣。’”《红楼梦》作者亦称顽石为石兄,想必亦爱石之人。
而所谓石者:
《释名》云:山体曰石。
《易·说卦传》云:艮为山,为小石。
《诗经》曰: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说文》云:山石也。在厂之下;口,象形。凡石之属皆从石。厂,山石之厓巖,人可居。《郑岗训字》:厓下方块,必为石头。
东汉·班固《汉书·律历志》云:石(dan)者,大也。
石,坚也。《前汉·扬雄传》石画之臣。《师古注》言坚固如石。亦作硕。又星亦称石。《左传·僖十六年》:陨石于宋五,陨星也。
北魏郦道元 《水经注·赣水》云:水之西岸有盘石,谓之石头,津步之处也。
《晋书·殷浩传》云:父羡,字洪乔,为豫章太守,都下人士因其致书者百馀函。行次石头,皆投之水中,曰:“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乔不为致书邮。”
《世说新语》记:孙子荆年少时欲隐,语王武子:“当枕石漱流”,误曰:“漱石枕流。”王曰:“流可枕,石可漱乎?”孙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砺其齿。”
唐寒山 《诗》曰:饥餐一粒伽陀药,心地调和倚石头。
唐白居易《双石》云:石虽不能言,许我为三友。
明张煌言 《寄零草序》言:“凡留供覆瓿者,尽同石头书邮,始知文字亦有阳九之厄也。”
好在,《石头记》不曾遭遇沉江之患。
《红楼梦》87版电视剧片头 石头
石上刻字者,碑也。子墨子曰:“吾非与之并世同时,亲闻其声、见其色也;以其所书于竹帛、镂于金石、琢于盘盂,传遗后世子孙者知之。”“古之圣王,欲传其道于后世,是故书之竹帛,镂之金石,传遗后世子孙,欲后世子孙法之也。今闻先王之遗而不为,是废先王之传也。”(《墨子·兼爱下》《墨子·贵义》)《后汉书·桓彬传》记:“蔡邕等共论序其志;佥以为彬有过人者四………乃共树碑而颂焉。”秦代传有《石鼓文》及《泰山石刻》《琅琊石刻》,上至先秦铭盘到钟鼎等国之重器皆刻之以铭文,而史存尚有大量甲骨文、汉碑、魏碑等等,为断代和碑史互证最有力的文物材料。故作者言《石头记》即刻于石上者也,寓意可以永远流传后世,佐证其史。
曹雪把它幻化成一块美玉和石兄贾宝玉伴生,把“通灵宝玉”作宝玉的命根子,寄寓和寄托着其天性及命运之所终。
既然是天性,那就不可丢,丢了便失去灵性甚至失去性命。只要保持住这一天性不变、不失、不改,那么,它便能通灵(第八回)。因为它来自天上,所以能:
一除邪祟
二疗怨疾
三知祸福
有此灵通,故要十分小心地保护,“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若不小心丢了,不丢性命也丢魂魄。也不能沾太多的脂粉气,不然阴气太重也会失去灵光。既循着天性,又不可太过率意。
有人会问:最后不是没有保佑贾宝玉荣华富贵么?家族败落,命运不由人。况贾珍之流自作自受,宝玉连带受罪,也是不能自己掌控的。最后失去灵性,而陷入“金玉良缘”的“阴谋”之中。
奇异之人,衔玉而生,自然来历不小。尔后,贾雨村便发表了一通关于“人秉气而生”的长篇大论,对类似宝玉这样的人何以降临人间,以及对“通灵宝玉”所作的一番人间的解释。这样一段文字,作为小说以及贾宝玉、林黛玉等奇异人物的背景知识,有必要作进一步了解。
只听贾雨村说道:
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挠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催,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应运而生这一词,今天我们还在用。以现代的语言表达,即社会环境、大趋势等等。这一理论,来自古人“人秉气而生”的观念。其中的一个关键词——气。气,是中国古人认识事物最重要的一个概念,这一概念既是形而上的哲学概念,也是实实在在的一个形而下的物质概念。今天依然在用这个字的词汇有很多,比如气质、气势、气象,元气、生气、霸气,这是形容人性格的。说“人活一口气”,一个死了叫“断气”(中医),是更为物质层面的说法。再比如,云气、水气、雾气,天气、二十四节气等等,也属于物质层面。在文学艺术上用的也很早,比如三国时曹丕说“文以气为主”,六朝确立的中国画(包括中国书法)标准叫“气韵生动”,画、书法都要有“气势”、“气韵”,这里气由物质层面上升到了非物质的文化与精神层面。古人关于气的论述很多,比如《孟子》:“气者,体之充也。”“吾善养吾浩然之气。”这里的气既具有物质上的属性,也有精神上的属性。稷下学派在《管子·内业》等篇中,认为道就是精气,从而明确提出以精气为化生宇宙万物的元素和本源的思想。西汉时期元气论兴起,董仲舒第一次提出了“元”的哲学论点,《春秋繁露·重政》说:“《春秋》变一谓之元,元犹原也。......元者为万物之本,而人之元在焉。安在乎?乃在乎天地之前。”“ 天地成于元气,万物乘于天地。”但仍认为元气由道产生,这是老庄哲学思想承继与延续。元气一元论始于,后来两汉之际的谶纬之学,《帝王世纪》上说:“元气始萌,谓之太初。”东汉王充《论衡·谈天》则言:“元气未分,混沌为一。......及其分离,清者为天,浊者为地”。把元气视作天地万物的最后根源,从而把纬书的神学元气论改造成为自然主义的元气论,王充因此也成为中国哲学史上第一位以气为最高范畴来构建哲学思想体系的哲学家。
总之,无论气说还是元气之说,既是一种自然观,也是一种形而上的哲学观,是对整个世界的总体认识,包含着中国人特有的世界观和宇宙观。
通灵宝玉
人秉气而生,一是先天之气,先天之气为父母和天所给予,这由不得个人做主,这也是常说的“人的命天注定”这一说法的根源。当然,按今天说法,物质上继承了父母的基因,这一点也是个人改变不了的。物质层面的影响且不说,即便从性格上我们自己也无法改变自己。所以有一句话说:“性格决定命运。”何况,一个人从被怀孕的那一刻起,从大处来讲,彼时的天象、星象、气象等等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从小处来说,每个人的父母各异,除了性格还有怀孕时的心情等等一系列的影响,比如现在的所谓“胎教”即基于这种理论。包括八字算命(四柱预测学)和星相学,无不是基于这种客观实在的存在为基础建立起来的。当然,通过后天的学习和努力,“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个人能改变很多,但最基本的因素是改变不了的。“命运”之说,包括儒、释、道在内,都极力推崇的一种思想(这是一个不小的题目详略)。作者则把它寓于“通灵宝玉”这样一个象征性的形象当中。
贾雨村的这段长篇大论,其依据即从此而来。它为书中的人物性格禀赋与命运作了一番理论上诠释与铺陈。所以最后雨村听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谬。你我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都只怕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后来又通过史湘云与丫头翠缕之口(第三十一回),从更为形而上的阴阳学上作了进一步解释。
奇异之人,必有特别之处。
原文:
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
女儿是水作的骨肉,自然令人清爽。男人是泥作的骨肉,难免浊臭。这为书中极尽描写女性之能事,作了一个宣言。作者要为人类最美好的事物,水做的骨肉——女儿,树碑立传。在曹雪芹(贾宝玉)眼里,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不能和活着的美——水一样的女儿们,相提并论。“女儿”二字,极清净,极尊贵。“质本洁来还洁去”,干干净净来,干干净净的走。在这些女儿身上,曹雪芹给予了太多的希望,赋予了太多的内容。这些女儿们,让我们感触到了那样一个时代,那样一种种超越时代的美!她们是人间最美的艺术品,是活着的维纳斯。她们本就是竹林七贤、陶潜李杜、文姬班昭李清照。以及,贾宝玉和作者曹雪芹这一类读书人心灵的化身!
然而,她们却一个个被世俗的力量给毁灭了!人间最美的东西,难于长久。“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所以,曹雪芹(贾宝玉)喜女儿,欣女儿,羡女儿,爱女儿,疼女儿,怜女儿,惜女儿,又悲女儿,叹女儿,哭女儿。其茶曰“千红一哭(窟)”,其酒曰:“万艳同悲(杯)。”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有生有死,虽死而犹生,都寄托到了大观园的女儿身上。写其真,感其善,悼其美。用笔和泪,为她们殉葬!由此而及彼,曹雪芹更喜生命,欣生命,羡生命,爱生命,疼生命,怜生命,惜生命,到最后悲生命,叹生命,哭生命。写其真,感其不易,悼其无奈。是故,曹公笔下的人物,无论贵贱、善恶、悲喜,或大或小,或轻或重,哪怕出现一次,哪怕只一笔,都写得活龙活现。这不光是艺术性和写作技巧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从中无时无刻不反映出曹公对生命的那份热爱和悲怜。这种爱怜,是一种大悲。大悲者无疆,故超越时代。曹公超越了时代,超越了自己,超越了一般生命,而具有一种普世的意义。有时,我们说佛家之伟大,在生命意义上,亦不过于此了。因此,说《红楼梦》是一部佛家书,亦不为过。因为曹公有一颗菩萨心。用汤显祖有一句话:“智极成圣,情极成佛。”评曹雪芹最是恰当。曹公自己生活潦倒,但却深爱着这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他悲怜无奈,故以笔墨祭,及至于泪尽而逝!
曹雪芹走了,一个个的美好的女儿也走了,什么也没留下,而只剩下这部千古奇书《红楼梦》!
参考文本: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八十回新校本
《周汝昌汇校八十回石头记》人民出版社
《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1996/2000年
《梦解红楼》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梦解红楼》第三回: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图
《梦解红楼》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