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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城城西梨园死了个戏子,本在兵戈抢攘的年代,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听说死的是戏班子里的台柱子,就是庚午年间和四九城里魏家二爷闹得沸沸扬扬的秦宜春。

都说魏二爷对秦姑娘情深,可消息才传出来,二爷就带着新欢去上海了。

也是,魏二爷素来不羁,新鲜劲儿过去,也就好了。

曲终人散之际,谈什么天长地久,都是痴人说梦。

1

秦宜春自十六岁到了城西梨园就火了,这里头的唱的都是京片儿,唯她自江南来,唱得一曲沉香扇名声大噪,受京里戏迷吹捧,她生得俏丽,水乡女子温婉模样,吴侬软语,叫人心生怜意。

魏潜斋张扬,每每来梨园,一掷千金为卿一笑。

四九城里人皆知魏家人,手里掌兵,偏偏又在商界纵横,独霸京城一方,可要是像魏二爷这般为一个戏子挥金如土的,翻翻魏家祖籍,怕是上五代都找不着一个。

但坊间传闻的魏二爷年轻气盛,风流惯了,这般兴趣,没几个月就散了。

清明前后,梨园后院的春花开得正盛。秦宜春下了戏,卸了妆,一张白净姣好的面容呈现在明镜前,少时有人夸她是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又富诗书,将来必要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

就是她自己也没能料到,兜兜转转跨越大半个中国东部,又回到四九城,唱起了戏曲。

魏潜斋便是在替关少爷给某个花旦送花时,遇到了杏花疏影里,着一身青袍的秦宜春。她正练着梁祝里的祝英台,身段婀娜,女儿家气质尽显。

越剧多讲才子佳人,可结局大都不算美满。

他怔怔片刻,便越过秦宜春,去给梁小姐送花。魏二爷含着金钥匙长大,什么样好看女人没见过?哪会就此迷了眼?

城西梨园里出名的除了秦宜春,便是梁玉如小姐,秀色空绝世一人儿,一颦一笑皆妩媚,追求者不在少数。但她早打好了嫁进关家的如意算盘,哪怕是做妾,也能就此翻身。

京城关家是皇族后人,名门哪是一个戏子说想进就能进的。秦宜春见魏潜斋捧着花到西边厢房,有意无意地笑,魏二爷为了朋友,还真是殷勤。

她从江南北上而逃,就再没想过男女之情,今天给她送花的人,明天就能弃她而去拥她人入怀,秦宜春看得开,也不甚在意。

魏潜斋匆匆出来后朝着后院里堪堪一望,秦宜春这时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秦宜春读过书,上过女子学堂,识得几个字,回家路上会经过一家出版社,她往往要进去买一份当日的报纸回家看,这天去时,见有新印的李后主集,价钱不菲,咬咬牙买下了。

“秦小姐去哪?要我载你一程吗?”魏潜斋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秦宜春的身边,目光向着她手里那本精装书籍,挑了挑眉,“秦小姐也读词吗?”

秦宜春冷淡地点点头,错开他走。出版社门口有等着拉客的黄包车夫,秦宜春上了一辆黄包车,魏潜斋看着黄包车颠簸在街道上,直到看不见。

若干年后,这几年里风风雨雨的人皆入黄土,化为白骨,旧事被后人浓彩重墨地渲染后重提,在众人口中流传几番,说书人便道是:“和所有故事发展一样,魏潜斋见过的女人急着想要贴上来,秦宜春偏偏对他避之不及,他便起了兴趣。”

魏潜斋并不常看戏,圈子里的人笑他是喝过洋墨水的人,不兴他们这套。出人意料的是,魏二爷自那日送花后天天到城西梨园捧场。

魏潜斋爱穿一身西装,翘着二郎腿,身体半倚着沙发,灯光打下来看着矜贵,可坐在他身边的男人却知晓他有大半时日都在闭眼休息。

“明礼,你若是要捧梁小姐,差人送些礼物来给她就成了,不必勉强自己。”

魏潜斋看了眼台上,他要看的人来了,他便打起精神:“谁说我要捧她?”

“人都说看见你给她送花了,不是要捧,难道是真心喜欢?明礼,这样的玩笑可开不得,连子敬心里也是有数的,你是年轻些,也要知分寸。”男人笑着,见魏潜斋兴致缺缺,编专心看着台上,也无心再谈。

秦宜春这曲梁祝第一幕,祝英台闹着和爹爹要去上学堂,活灵活现,俏皮可爱。

魏潜斋在台下,看着台上穿着算命先生服装,唱着“口口声声叫先生,你连女儿还认不清”的姑娘,一皱眉一弯眼,全都刻进他心里。

2

城西梨园发生了一件大事,红极一时的梁玉如不再唱戏了,很快要嫁到关家去。

消息刚出,梁玉如调笑身边姐妹:“你们也是,找了个好人家就嫁了,姐姐我以后就不与你们同行了。”

秦宜春听她炫耀,也不烦,只是笑。

“宜春,有人找。”戏班的小厮进到休息室来找她。

秦宜春轻轻挥了挥手,应道:“就来。”

魏潜斋坐在沙发上,见她来了,笑着招招手:“秦小姐,好久不见。”

她对所有人都微笑,显得很有涵养,旁人一看便晓得她不想与人深交,偏偏魏潜斋这人,似是什么都看不透。

他声音清朗明亮,听上去心情不错:“秦小姐喜欢李后主吧,我自小学的西方历史,家父叫我多读读中国诗词,秦小姐有空吗?”

“京里有学堂,堂内有先生,我不过知道点皮毛,二爷想学也不该找我。”秦宜春杏眸微动,眼转秋波,不知是星光还是泪水。

魏潜斋嘴角不露痕迹地一滞,脸色却黑了,声音低沉:“颐儿,你在和我闹什么?”

“二爷脾气变得这样快,我哪里敢和您闹啊。”秦宜春嘲讽地勾了勾唇,站在她身边的小厮吓得腿软,秦宜春一直是谦和温柔的存在,心情再不好,也就是不说话了,怎么会这样阴阳怪气地对付魏家二爷?

以魏家的手段,在京城里解决一个戏子,就如捏死一只蝼蚁一样。

可秦宜春知道,他舍不得。

他早就说过:“我就这么一个你,我怎么舍得。”

魏潜斋不与她辩驳,牵过她的手,把她从沙发另一侧拉到身边,圈她进怀里:“你装不认识我也好,客气也罢,你若是讨厌我,我就天天来这里。”

秦宜春身子轻颤,急着从他怀里挣脱:“你来你的,与我何干?”她气急,不顾泛红的脸,踏着高跟鞋逃了。

她边跑边嘲笑自己,秦宜春啊秦宜春,不过几年,你就忘了自己原本也该是台下听众,而非戏中人。

江南秦家是名门望族,因为卷入斗争一时失利,被对家抓了把柄,一夜之间家族倾覆。族中男子于同一日秘密处决,女眷无依无靠,大多变卖身上首饰,做了别家的姨太。

秦颐母亲借着娘家的权利,给女儿求了个稍好一些的去处后,撒手人寰。

因为父母去世,秦颐作为孤女,外祖父母将她捧在心尖上,她受尽万般宠爱。奈何外祖家长辈早逝,表舅将其送到戏班,任她自生自灭。

秦颐化名秦宜春,一去就是三年。

她对表舅的冷漠无情并不在意,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还要各自飞呢,更何况是一直都不亲近,还背负罪名的表外甥女。

早年秦家旁支还在京上时,秦颐就与魏潜斋有婚约,两人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但是秦家出事,魏家很快就把婚约单方面取消,置身事外。

魏二爷下江南寻秦颐,她很聪明,学越剧学得很快,等他寻到她,她已是一代名伶,为了避他,她又逃到京城,以为最危险的最安全,从没想过再见。

梨园里的人这下十分好奇宜春与魏二爷的关系。二爷赠她豪礼,包场看戏,可从来不到后台看她,也不向她索求什么。城西梨园一时间热闹非凡,二爷请客,这份喜气是要沾的。

梁祝唱了六天,终于唱完了。曲目结束,人人鼓掌喝彩。这是魏潜斋第一次来后台,众人皆笑秦宜春是好福气。

他将人都遣出去,双手搭在宜春的肩上,看着镜子里的二人,他长相英气,神色带着点痞味,与她同框,当真是一对般配的璧人。

静默良久,连空气都泛着往事的苦味,他开口:“颐儿,搬去魏公馆住,好不好?”

“若是魏老太太去那里看你,我不是还要躲起来?”秦宜春讥诮着把他的手从自己肩上拨开。

魏潜斋泄了气,坐下来,握住她的手:“你待所有人都好,唯独对我,吝啬地不肯给真心”

“你这意思,就是要我对待你和对待所有人都一样,每天挤着一个虚伪的笑容度日。”

秦宜春把手抽回来,“阿礼,我们又回不到过去,你何必这般执着。应该叫老太太给你寻一门亲事,找一位京里家世显赫的姑娘,一心一意把你禁锢住了,我看关家小姐就不错,你与他哥哥又好......”

秦宜春话还没说完,他便听不下去,厌烦地捂住她的嘴:“我可以不要妻子,如果要有,那一定只能是你。”

魏二爷红了耳朵,秦宜春红了眼睛。

家门败落,她从千金小姐沦为戏子,富少爷却一心娶她为妻

3

秦宜春被魏潜斋接到魏公馆的一个月后,城西梨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心想要嫁给关少爷的梁玉如被抛弃了,不只是关家不接受她,连关少爷的新鲜劲儿也过去了,弃之而去。很快,关少爷身边又有了另一个姑娘,那是沈家独女,才相处没多久,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梁玉如当初想也没想就放弃了梨园大好的资源,这件事一闹,她再回梨园,老板也不想给她安排工作了,一时间风光无限的梁玉如成了人人口中攀龙附凤、爱慕虚荣又无自知之明的笑柄,过去开着“苟富贵,勿相忘”玩笑的姐妹们都避之不及。

“阿礼,你跟子敬应该是有所不同的吧?”魏潜斋接秦宜春回家的路上,她拨弄指甲,想到了早上梁玉如哭得梨花带雨的场景。

她与梁玉如算是一类人,梁玉如今日这般下场,她仿佛就像看见了明日的自己,说不恐慌不担忧,都是假话。

魏潜斋轻笑:“怎么?怕我弃你如敝履吗?分明是你次次弃我而去,好在你就躲到京里,我很快便能找到你。”

“那我下次可要精明一点,躲到一个你从没去过的地方。”秦宜春耍起孩子脾气,别过身去,眼角余光却朝他那里看。

“你再要逃,我拿你怎么办才好?”魏潜斋挪了挪身子,温热的手掌裹住她冰凉的手指,“那也只能放你去了,日日夜夜为你祈福,祝你在他乡一切安康,嫁一个比我还要好的如意郎君,他要爱你护你,事事以你为先。”

秦宜春看着他伤感,乐得笑出声:“你替我打算的好,我下次就能安心逃了。”

魏潜斋幼稚地轻哼,把她往怀里拢了拢:“你倒舍得。”

关子敬和沈路怡就要成亲了,魏家与关家交好,他家嫡子大婚,魏家人必要参加。

魏潜斋与秦宜春的事情早有风声传进魏家,魏家的几位姨太太常和别家太太打麻将,知道的更多了,添油加醋地说了不少秦宜春的不是。

魏老太太去参加酒宴之前,赶去魏公馆。她一眼便见魏潜斋把着秦宜春的手和她一块练字,他贴在她身边,动作亲昵。

“明礼!”

魏潜斋反应不大,秦宜春握着毛笔的手却一顿,墨汁滴下来,滴在大红色的合婚庚帖上,字迹全糊了。几分钟前,屋里还不是这样的气氛。

那时候魏潜斋整在练字,他从书房探出头来问:“颐儿,嫁给我好不好?”

秦宜春怔住了,他却牵着她的手,把她拉进书房:“我教你怎么写合婚庚帖。”

他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写“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魏明礼愿与颐儿同心同德,敦百年之静好,此证。”

秦宜春脸颊微烫,肩膀抵了他一下:“你还挺熟练。”

“年少时为了娶颐儿,早早准备,只待今日。”魏潜斋在她额上落了一吻。

庚贴上写了二人的生辰八字,秦宜春惊呼:“我竟忘了你要比我大三岁呢!”

“瞧你这记性,也就几年,怎么忘得一干二净了?你后悔啦?那你可没机会。”

秦宜春正笑着要打他,魏老太太一声就把她吓着了。正是要写家里族亲的时候,秦宜春犹犹豫豫,魏家长辈过去不认她,现在未必就能接受。

“晚上子敬和路怡的婚礼,你要去。”魏老太太声音严厉,不容置辩。

魏潜斋点了点头,目光不知道飘到什么地方去了。

老太太睨了一眼手足无措的秦宜春,声音冷冷的:“路怡要嫁人,你就是不甘心,也不要带这样一个女子去,叫子敬怎么看你?路怡怎么看你?脸面何存?”

“娘,你说什么呢。”魏潜斋还是漫不经心的样子。

老太太接着训话:“子敬的妹妹我看着就很好,大家闺秀,又懂礼数,我看她也好。你也不是非路怡不可。”

“娘,我和沈路怡真的没什么。”魏潜斋急着辩解,眼睛看向身边的秦宜春,她低头敛着眼,双手不安地揪着帕子。

魏老太太和周家太太同去,不与魏潜斋同行。轿车上,魏潜斋抚着秦宜春的脸:“你不必担心,论身份,你与他们没有半分区别。”

“不过未来可能会特殊些,因为你要做我太太。”魏潜斋补了一句。

4

关家婚宴办的隆重。烛影摇红,又放香槟、红酒助兴。

秦宜春入席了就不安起来,婚礼还没正式开始,席间人声嘈杂,有人认出她是城西梨园的名伶。

魏潜斋不在她身边,众人皆以戏子身份打趣她。

秦宜春面上烧红了一般,她想到自己初次上台唱戏,慌乱紧张,后来她看多了越剧里的故事,觉得这也不失为一种兴趣。

戏子地位低,她不是不晓得的,明明做好了心理准备,旁人随意地语气开来玩笑时,她仍觉得那一字一句如刀插在心间。

她也想与席间女眷大方谈诗论句,这样的人生,也本是她该拥有的啊。

关妹妹子月过去与她交好,年少时情谊犹存,见她闲着没事,席间气氛僵着,便带她去院里看花。

关家后院入了夏就有移植的荷花,荷花味淡,清新怡人。秦宜春就是在后院见到了和沈路怡站在一起的魏潜斋,听说他们少年时曾一起在国外读书,关系匪浅。

她匆匆瞥了一眼,找个理由随着子月离开,回到席里。魏潜斋不久也回来了,照旧想来牵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了。

“怎么了?”魏潜斋不明所以,“羡慕吗?等我们结婚时,要办一个比他们还盛大的婚礼。”

秦宜春敷衍地“嗯”了一声,整个晚餐心不在焉。沈路怡前来敬酒,她之前已经喝了不少酒,面上熏着红色,和魏潜斋轻轻碰杯,身子一斜,就要跌进他怀里,所幸关子敬来得及时,将人搂进怀里,对着魏潜斋道歉:“她喝多了,我带她去休息。”

魏潜斋点头,目光放在秦宜春身上,她不动声色,不喜不怒。

婚宴结束已到深夜,魏潜斋替秦宜春打开车门,听见她说:“魏潜斋,我想回家。”

“好,我们回家,乖。”

“不是回你家,是我家。那个我能光明正大住着的家。”

“颐儿,你醉了。”

秦宜春知道自己清醒,她专心致志地吃菜,别人聊起天来偶尔附和一句,只在关子敬敬酒的时候喝了一小杯度数不高的白酒:

“我没有醉,我十分清醒。魏潜斋,我不是秦颐,配不上你,之前是我糊涂,可我现在清醒了。我想要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不想被你欺骗玩弄,落得一个跟梁玉如一般的下场。”

“颐儿是不是要问,我和沈路怡。”魏潜斋脸上挂着淡淡的笑,脸色温和,十分耐心地询问,没等她反应,他就开始解释,“我和她一同去了国外读书是不错,她一人在异国他乡我必然要照顾,这事情传到各家姨太太口中就变了味儿。

“在为今天沈路怡和我在一起的事情耿耿于怀?

我本来与子敬他们夫妇在一块,他临时去找洋人摄影师,路怡便和我待了一小会,我见到你了,你却匆匆离开,我就在等你问这个问题,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要生气?便只好胡乱猜测,我们应当坦诚相待。而且,你这算是吃醋了,那你心里有我,对吧?”

秦宜春羞红了脸:“岂不是你算计我!”

魏潜斋装无辜:“颐儿一颗真心不愿袒露给我,我便只能算计颐儿心意,没想到算准了,那颐儿便是真挂念我。”

秦宜春把手抵在他脸上,钻进车里:“你这人会说话!我下次与你说就是了!”

城西梨园这几日来了个雍容华贵的太太,京里入冬早,那位太太已经早早地披好狐裘,挂上大氅。

秦宜春听戏班里的老人说,这位是十年前城西梨园响当当的花旦,被魏家大爷看上,嫁去做了正妻,这可是难得的事情,数着京里二十年里嫁进豪门的戏子不少,做了正妻风风光光的恐怕就她一个。

大爷不喜声张,当年追求这位的时候,既不送礼也不包场,但事无巨细,人姑娘就愿意跟他走。

不过主要原因还是魏太太林卓进门前有了身孕,否则恐怕没有那么顺利。

林卓说起自己的经历,逢年过节总要遭别家太太奚落一番,就是自家妯娌之间相处也困难,那些人都出自名门,自然瞧不起她。

不过时日长了,她逐渐麻木这样的日子,她替魏家生了个儿子,丈夫对她依旧很好,她便满足了。

林卓也听说了秦宜春要嫁给魏二爷的事情,她一脸严肃:“妹妹,你可要想好了,你得先摸清楚,他是否全心全意爱你。”

秦宜春笑着摇头:“人心隔肚皮,我怎么能看得清?再说,他一定不能全心全意爱我,他心里得装有别的东西,可以是更重要的东西,总归不能全是我,这样他才算是他自己。”

“你读过书,我说不过你。”林卓干笑,将话题扯开了去。

对于她和魏潜斋的未来,她是充满希望的,又是悲观的,在梨园里,她能接受姐妹的玩笑,因为她们都是一样的人,但林卓口中的日子,她恐怕多过一秒,就要发疯。

5

魏潜斋在魏公馆的书房里看到了秦宜春留下的信,信封是牛皮纸的材质,写着“阿礼亲启”信口用火漆封着,还有一抹淡淡的杏花香。

明礼:

展信佳。

你见到这封信,千万不要觉得意外。依稀记得少年时,你也是喜欢李后主的,所以我们的再见,你才会又提及他,再见潦草又匆忙,一如初见。

不过陈年往事我不想再提了,过去的日子太光鲜,回忆起来满是伤痕。我爱读南唐的诗词,你知道冯延巳吗?春日宴你应当读过的。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边,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不过我一点也不贪心,只愿你千岁,我不必常健,我们也不必长相见。

你为我做了太多,我不敢承受。从秦家败落,我们便不是一路人,我那时多贪心,自不量力地奢求与你长相厮守。现在我多胆怯,晓得是蜉蝣撼树,就不敢坚持了。

我见不得你受苦,阿礼,你认了的事情非要坚持,可是这般坚持不值得,到头来遍体鳞伤,我又怯懦地逃,岂不是叫你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不必来找我,你一定是找不到我。

阿礼,你这么好的人,将来要找一个很好的姑娘,我那日的话没说完你就不叫我讲了,可现在应该是我与你最后讲话的机会了,关少爷的妹妹真的很好,她很配你,是可以做你妻子的人。

还有那合婚庚帖,我见它还在抽屉里,便擅自拿了出来烧掉了。

我走了你不要说什么孤独终老的话,对一个人的想念,两三年也就过去了。

到最后了,我竟然舍不得停笔了,你看我多没出息,怎么配你?我写这封信,来告诉你我多爱你,却不能再爱你。

你要忘了我,我也要忘了你,这很好。

每个字一笔一划都柔软无力,信上被打湿了好几处。魏潜斋被关到魏家老宅四个月,等来这个结果。

魏潜斋要娶秦宜春,他要他的妻子明堂正道嫁进魏家,他要他们的婚姻得到所有人的祝福,老爷子本就因为大儿子悄无声息娶了个戏子回家而生气,最爱的二儿子闹这么一出,岂不是告诉整个四九城,他们魏家就是个笑话?

魏潜斋执拗,被行了家法以后在老宅关了四个月,他终于妥协了。

他想悄悄地和秦宜春结婚,先斩后奏。

可他没想到的,魏老太太为了他被放出来,到魏公馆里找了秦宜春,声嘶力竭地求她放过自己唯一的儿子。

大家族里的腥风血雨就是这么可怕,秦宜春骂自己蠢,她早该料到,早就不能抱有幻想。

魏潜斋命司机开车到城西梨园,还没进去,就听见里头的哭声。

“秦姑娘多好的人儿啊,怎么想不开就自戗了。”

后来去看戏的人再没有看见秦宜春,便知道她死了。

几个月以后,这个消息传遍了四九城,人人都在等魏潜斋的反应。

他二话不说,左手搂着一个美人,就包船去上海。

刚得知秦宜春去世的消息,魏潜斋日日痛苦,却想到他的颐儿,那么一个明丽的姑娘,常能与他对对诗,打打趣,撒撒娇,怎么会这么去了呢?

他不信。

魏家和上海顾家有生意往来,顾定安有个心仪的女子名沈自华,顾定安每每提到她,眼里尽是柔情。某日闲聊时,他问魏潜斋:“魏先生年纪不小了,有心上人吗?”

“顾先生没听过,京里魏二爷和唱越剧的秦宜春的故事吗?”魏潜斋自嘲,“顾先生与沈小姐佳偶天成,鄙人羡慕。”

顾定安愣了一下:“自华身边倒是有个唱越剧很好听的姑娘,不过不巧,自华的学生叫秦颐,不叫宜春。”

魏潜斋一时情急,抓住了顾定安的衣袖,随后无望地松开:“怎么会,她死了。”

“先生不如到沪上看看,说不定呢。”

魏潜斋带着人去了沪上,美其名曰移情别恋。

可是他到了沪上,怎么也寻不见她。从此,整天花街柳巷的魏二爷洗心革面,吃斋念佛,只为行善积德,为二人的再见添点缘分,也祈祷不知在何处的她,永远安康。

他又改了念头,怕自己太贪心,落了两头空,便想着她若好,此生不见,也无所谓了。

斯人去,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秦家的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人人都淡忘了,秦宜春得以用上自己过去的名字,重新开始,她逃到魏潜斋从没去过的地方,躲在上海的一家出版社里工作,认了与她年龄相差无几的沈自华做老师,生活步入正轨,一切都称心如意,除了没有他。

沈自华带秦颐去福利院时,秦颐识得了比她长几岁的秦伊,说来也是有缘,两人互称姐妹。

秦颐喜欢小孩子,常到福利院看望,一来二去便熟了,想不到竟是二人重逢的契机。

6

“沈先生,我去躲一躲。”秦颐远远就认出了穿着银灰色西装的魏潜斋,他生于京长于京,生意原因常要出差,却从没来过上海,有多久没见了呢?算一算大约三四个月了,上海已入了秋,秋风萧瑟,她心底涌起异样的情绪。

她不可能不思念他,放下一段感情并不容易。可是他们之间隔了太多东西,她自知胆小软弱,不敢去跨越。

有句话怎么说?所爱隔山海,山海于她而言,到底是不可平的。

魏潜斋不顾家人反对,搬到上海圈了一块地,离顾公馆很近。他在商业上自有天赋,新企业被他打理的井井有条。与他顾家商业往来日益密切,他盼着什么时候能见到秦颐,对她说一句:“未来我都铺好了,就差你了。”

秦颐以为,在京当是最后一面。然而几年后,魏潜斋措不及防地出现在福利院里。

“颐儿,好久不见。”他还是向过去一样轻松地挥挥手,眼中的欢喜将要溢出来了,秦颐看着他,分明是添了不属于他这年龄的沧桑。

她逃无可逃,鼻头一酸,眼圈红了。

一句“我想你”,终究说不出口。

秦颐坐在码头的茶铺里,魏潜斋眷恋地握着她的手,她在仔细琢磨之前和魏潜斋的对话。

她在福利院里照顾孩子,魏潜斋又来,他牵住她的手,温柔开口:“颐儿你看,这是你第二次弃我而去。”

“魏先生,有些人分开一段时间就忘了,你该改掉念念不忘的坏习惯。”

“我还以为,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呢。”魏潜斋脸色戚戚然,“我早已到沪上定居,我的魏不是京城魏家二爷的魏,是秦颐的魏潜斋的魏。”

秦颐沉默良久,把眼泪逼停在眼中,仰头看他:“你不是谁的谁,你不必为了我放弃大好前途。”

魏潜斋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心:“我知道,你若不愿意,我再也不强求。可是你要答应我一个请求,我要你出国,照顾好自己,一辈子平平安安,未来儿孙满堂,和另外一个爱你的男人享天伦之乐,你要是能做到,我就不再缠着你。”

魏潜斋送秦颐去浦东码头,码头里人头攒动。魏潜斋目送秦颐坐上去国外的客船,她没有回头,没有对他告别。

她终将会变成最好的自己,享太平盛世,而他们,此生勿复见,山水无相逢。

(尾声)

轮船往南方走,要经过广州,秦颐在此下了船,做了一名记者。魏潜斋临别前嘱咐她要照顾好自己,找一个良配共度余生,他便此生不来叨扰她。

可她在动乱中腰间中弹,一身病痛,没有嫁人,也未享天伦之乐。

倒是他,半颗心投进军队,死于豫南,再也没来纠缠过她。

她不知道,他死之前,落了成年来第一次泪:“颐儿,我还欠你三书六聘,一个婚礼,今生补不得,来世再偿。”(原标题:《梨园念春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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