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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改家运,地师爷爷攀贵亲;拒做小人,憨厚孙子成苦力;娇千金失身污名,伪君子得陇望蜀;憨伙计誓表衷心,老相士割爱求情;姻缘既定,投军成师长;成王败寇,玄机在个人!

堪爷不姓堪,得此尊号是缘于他的职业,他是位堪舆风水的地师。

地师大体分为三等:上等地师看星斗,中等地師看水口,下等地师随山走。如若依此类分的话,堪爷充其量只能算个下等地师了。他一辈子围着茅山转悠,为主家择阳宅,踏阴地。

堪爷本来十年前就洗了手,将一方红檀木的罗盘传给了儿子。谁承想,他那个文弱的儿子在一次进山踏坟时,遇上强人剪径,被抛尸荒野。他那寡媳等亡夫的祭七完满,就抛家别子随人走了。

堪爷狠下一条心,让十岁的孙子宝山断了学,送他上西镇街,给粮船帮“通”字辈的大师傅戎洪生磕了头。戎师傅是位威名赫赫的武师,武功了得,且是江南南拳茅山派的掌门,门下弟子二三百。名头大了,威势有了,靠他吃饭的自然就多了。戎家包揽了茅山西麓的竹木采运业。

宝山拜上这等师傅,练就一身武艺,再不怕被贼人伤了,这让堪爷放心了。堪爷又端起了罗盘,操起了旧业。

吃上这口讨巧饭,苦的是两条腿。年轻力壮时,几十里山路,爬高落低的,跷跷脚就到了。可上了岁数,人老先从腿上老,堪爷的腿脚不得力了。

堪爷跑了几处骡马市场,相中了一头红毛黑蹄的驴子,给它取名“追风”。一头驴子获得了一匹宝马才相配的名号,只能任劳任怨地驮着堪爷跋山涉水了。

堪爷是个有操守的地师,总是尽职尽责地为主家寻索聚落宝地。热情的主家好与堪爷治酒席酬谢,趁着酒兴,堪爷总要夸一夸他的孙子。宝山年届二十,挺拔厮称,有拳脚武艺,会撑篙走船,能伐木放排。

堪爷的心思路人皆知,当爷爷的想给孙子寻一门好亲事,惦念着早早抱上重孙。眼下,这承继香火的事,就是堪爷心里天大的事。

有个动听的好词儿,叫“心想事成”。堪爷每常在心里念叨着,这好事儿果真就落在他眼里了。

金鹿村是茅山东麓数一数二的大村落,村里的首富曾星魁的老母过世三年了,灵柩一直浮厝在曾氏祠堂里。曾家为寻一处阴宅吉地,请过几拨阴阳先生,皆是无功而返,最后请了堪爷。堪爷端上罗盘,不辞劳苦地踏访了曾家名下的土丘山坳、荒地平畴,终于在金鹿岭的南坡相中一块地,拿罗盘定坐向,点穴下楔。曾家当场取土验证:土呈金黄,乃为吉壤。堪爷即兴唱念一诀:“鹿起鸣山衣食富,马来秀岭子孙昌。”

曾星魁大喜过望,举宴恩谢,还封金酬银感谢堪爷。

曾家大宅是有三进两厢加一个前门的大院落,坐落在一条叫鸳鸯河的河曲边。沿着鸳鸯河的河沿,一字排列着曾家的糟坊、油坊和磨坊。一番踏勘下来,堪爷有个重大发现:曾家有位千金小姐,年方二八,尚未放定。这位小姐一不缠金莲,二不重打扮,像头小鹿,活泼得招人喜爱。

心生喜爱的堪爷,第一个联想到的,就是孙子宝山。在酬谢酒宴上,趁着酒兴,他就把心怀的美好愿望跟曾星魁讲了。当然,他还不忘先把孙子宝山夸成了一朵花,又把曾家的小姐赞成另一朵花,说:“府上的千金乃庚戌年生的金狗,我家孙子是丙午年生的玉马,玉马金犬登高第,是喜结良缘的上上配啊。”

曾星魁的酒兴正浓,也是得了吉地着实高兴,也没多想,搭着堪爷的话头说:“像我这样的人家,择郎配女,只要人好便好,家财倒是其次……啥时带令孙来舍下认认门,照个面。”

此言宛如天降甘霖,滋润了堪爷干涸的心田,令他心里美得像含了块糖似的。看来宝山的喜信发动了。

翌日早起,他就跨上那头红毛“追风”,喜气洋洋地踏上了前往西镇街的山道。

西镇街坐落在茅山西麓,街道西头有一条宽约十丈的通济河穿境而过。戎师傅一家就占了镇西码头货运的半壁江山。他家的工棚就搭在临埠的河堤上,呈“凹”字形。戎师傅的日常就是打打拳,遛遛马,贮木场上的一应提调均落在了宝山的肩头上。

宝山是闷葫芦,干活不惜力,颇得戎师傅的青睐。他在西镇街呆了十个年头,茅山东麓的那个家,渐渐淡忘了。爷爷隔个一年半载才来看他一次,那副神神道道的做派,宝山打心眼里排斥,和爷爷亲近不起来。

这天,天气格外炎热,日上三竿时分,堪爷骑着他的“追风”来到了贮木场。正当他收起遮阳的红油纸伞,预备偏腿跨下驴背时,十几条土狗闻声从原木堆里冲出来,一窝蜂地狂叫追咬不止。

宝山是听到狗群的狂吠,才提着一柄桑叉从牲口棚里跑出来的。十几条土狗将红毛驴和驴背上的堪爷团团围住,叫嚣不休。红毛驴弹跳前蹄,尥踢后蹄,躲避着尖利的犬牙。驴背上的堪爷摇晃着身子,左右护着腿脚,一包纸扎的糕点没拿稳,掉在地上了。

万急之中,忽地一声断喝,声如洪钟。犬类闻声四处逃散。宝山如一尊金刚,立于原木之上,驴背上的堪爷百般的狼狈,像极了马戏团里沐猴而冠的猴子。爷孙俩就以这样的方式见了面。

满脸风尘的堪爷滑下驴背,那包落地的糕点已被糟蹋,只好惋惜作罢。

宝山伸手挝住驴缰,毛驴捯动四蹄,龇唇嘶叫,尚不敢挪动。堪爷在驴臀上拍了一掌,这头有着响亮名号的驴,方才四蹄哆嗦着钻进了牲口棚。

六月伏天的太阳,直晃晃地耀眼。暑气蒸腾,人一动就冒汗。宝山上井台打水,堪爷脱下衣衫,撩水上下擦身,清过水的衣裤晾在竹竿上。堪爷赤着膊,找了槐树下的一片阴凉坐下,搓着肋骨上的泥丸。宝山捧来一只花皮西瓜,大手轻轻一掰,瓜分两半,递了一半给堪爷。

一口脆瓤的瓜汁甜到嗓子眼,堪爷幸福地吧唧了一下嘴唇,还是孙子好啊!看着眼前英武壮实的宝山,当爷爷的每根毛孔里都透着喜爱。

堪爷招手让宝山近前。宝山劈着八字,下腰半蹲着,头埋在瓜瓤上。

堪爷道:“宝山,你也长大成人了,该到娶亲的岁数了。”

“嗯啊。”宝山头也没抬。

堪爷又说:“你爹走得早,不然犯不上我来操心费神。”

“嗯嘞!”宝山吸溜着瓜汁。

堪爷笑了,压低了声音说:“爷爷这次是专为你的亲事来的。爷爷是吃百家饭的,见识的好人家多嘞,但茅山东麓金鹿村的曾星魁老爷家才是顶拽的人家!”

宝山仰起脸,下巴上沾着瓜汁,紧盯着爷爷干枣皮似的嘴脸。曾家的万贯家财人所共知,但这关他什么事?

“爷爷相中了曾老爷家的千金,那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姑娘,你俩品貌相当,年岁相仿……”

宝山啐了一口瓜子,明确无误地摇了摇头。

“怎的,你不乐意?”堪爷瞪起黄鱼眼,下巴上稀疏的黄油胡子直抖。

宝山确凿地点点头。堪爷腾地起身,将西瓜掷在场地上,皮瓤碎了一地,大骂宝山:“榆木脑壳!人家可是金门绣户的大小姐,多少好人家踩着高跷也攀不上呢……”

“这不结了!让好人家去攀呗,我凑什么数?”宝山扔掉手上的瓜皮,抬起脚来走开了。

“驴脾气!”堪爷气不过,坐着直喘粗气。

宝山跟爷爷不亲,这是不争的事实。自打十岁离家入了师门,宝山已经多年未曾归家了。堪爷虽说一辈子挣现钱,可拿调谑人的话说:“你别看堪爷走村串店颠得凶,他肩头的褡裢是漏空的。”

这也难怪,男人是搂钱的筢子,可屋里缺个聚钱的匣子,堪爷手里的钱只够在街头摊铺上买几个糖果,给孙子甜甜嘴。小孩子好哄,现如今宝山已经长大了,公然忤逆起爷爷来了。

堪爷没奈何,竹竿上晾着的衣裤未干,只能在树阴下枯等。

起了一阵风,把工棚上的袅袅炊烟压弯了。宝山赶了一辆骡车过来,进出工棚两趟,往车厢里装进沉甸甸的木桶。工棚里走出一个肥臀的女人,拎着一只竹篮,将篮子装上车,回过头来招呼堪爷:“宝山爷爷,呆会儿来屋里吃饭啊。”

宝山赶着骡车上路,走前给爷爷撂下一句话:“我给山上的工友送饭去了!”

工棚里溢出饭菜的香味,令堪爷的饥肠号叫起来。百无聊赖之际,他的耳里飘进一串马的嘶鸣声。

戎师傅遛马回来了,赶着饭点。

进退两难的堪爷见着戎师傅,仿佛遇上了救星。眼下的宝山,怕是只有他师傅能降得住了。

四方大脸的戎师傅还是那般爽直,不容堪爷施礼,就拉着他走进伙房,在一张粗木餐桌前坐定,呼叫厨娘快快拿酒上菜。

等酒上菜之际,堪爷从褡裢里摸出一只鼻烟壶,送给戎师傅。

戎师傅反复把玩着,啧啧称奇道:“噫,这稀罕物件,太金贵啦,戎某岂能夺人所爱呢?”

堪爷也不隐讳,道出了物件的来由,那是金鹿村曾星魁老爷所赠,是酬谢之礼。

既然是获赠之物,戎师傅也就欣然笑纳了。

酒菜上来。酒是曾家老白,嘬上两口,恰似一股热流下肚。话题就从曾家白酒起了头。

戎师傅每逢年关,都要放船去金鹿村曾家糟坊沽酒。曾家年产黄白酒各四百缸,该是多大的进项啊。

“他家还有一爿八支龙榨的油坊,六副石磨的磨坊……”堪爷对这一切了如指掌。

曾家最让人眼羡的还是那位千金。堪爷告诉戎师傅,曾家的小姐大名叫曾有兰,小名叫小有,芳龄十六,尚未放定。他借着酒兴和盘托出此番的来意。

戎师傅虽说喝了酒,但神志很清醒。他怕听错了,追问了一句:“你说的是金鹿村曾星魁的女儿?你想给宝山提亲?”

堪爷郑重相告:“曾老爷红口白牙亲口所言,让我领宝山上门相亲,说他家择婿,看重的是人,家财放在其次……”

戎师傅狐疑地问:“曾家那闺女你可亲眼见过?模样可周正,没啥缺陷吧?”曾家少爷是娘胎带的豁嘴,这事人人知晓。

堪爷道:“长得清清爽爽,十分标致。”

戎师傅的疑虑更重了。他把架在粗木桌上的手掌握紧,竖起一根食指,点点太阳穴,提示堪爷:“那她这儿……”

堪爷立马纠偏:“人家姑娘可是个百灵百巧的人儿,聪明着呢!”

戎师傅这才放下心来。

酒酣耳热之时,堪爷兴致高涨。他告诉戎师傅,依据八字命相,今年宝山的桃花很旺,流年遇配偶,有姻缘喜配。话到此处,堪爷压低音调,神秘兮兮地说:“我打听到曾家小姐的生辰,拿两人的八字合婚,是夫妻命相,天生一对哇。”

门外传来赶车声,宝山赶着骡车回来了。

宝山是戎师傅最得意的徒弟。见到热汗腾腾的宝山,戎师傅喜不自胜,朗笑道:“瞧我这徒弟,要长相有长相,要本事有本事,就是和七仙女来个天仙配也未尝不可呢!”

撞上师傅一句没来由的话,宝山兜了个大红脸,自己上灶台盛了一碗饭,埋头吃起来。胖墩墩的厨娘打趣道:“宝山,戎师傅要给你提亲呢,还不快敬一杯酒。”

戎师傅摆摆手道:“宝山不会喝酒,这次就免了,还是等到把新娘子引进堂,双双来敬吧。”

宝山的眼光瞟向爷爷。堪爷耷拉着眼皮,自顾自地喝酒,跟宝山赌着气。

戎师傅豪情不减,喷着酒气说:“像宝山这样的好小伙,打着灯笼也难找。西镇街上有闺女的好人家,探我口风的不少,这个主我岂敢作呀?堪爷,您这次去,带上我的名帖。我戎洪生的高徒,他曾星魁总该高看一眼吧?”

名帖是一张巴掌大的红软纸片,上面有铅印文:茅山竹木采运业同业会总执事戎洪生。

堪爷恭敬地双手接过。

饭毕,戎师傅送爷孙俩出门。宝山支吾着跟戎师傅说:“山上事多,场上扎排,人手不够呢。”

戎师傅很开明,说:“事有轻重,师傅拎得清。宝山,师傅原打算等你二十岁生日那天,送你一匹马,这次赶上好事了,那匹枣红马归你了。有道是,‘人中吕布,马中赤兔,骑上它,我就不信曾家人不对你刮目相看,宝马配英雄啊!”

宝山脸皮薄,不经夸,飞红了脸庞。他是去过曾家糟坊的,那般的家势,那样的门楼,岂是自家能攀上的?要他去阿谀奉承结亲,他是万万做不来的,只是师傅被这神神道道的爷爷说动了,他也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随爷爷走这一趟了,尽管心里万般不情愿。

谢过戎师傅后,宝山老大不快地上马厩去牵马和爷爷的那头红毛驴,心里想,且当回趟家吧,至于相亲,权当做回白日梦。

戎师傅和堪爷站在门前树阴下拉话。戎师傅压低声量探问:“大先生,劳您帮我看看,我这地界可有碍绊的地方吗?”

堪爷抬头看天,半晌开口道:“贮木场地上的犬类结群,狗多撵财呢。”

戎师傅频频点头,极其认同,道:“难怪今年竹木滞销,春汛以来才放了几趟排。”

看着宝山牵着两头红毛牲口走來,戎师傅叮嘱他:“记着,等冬令清闲下来,别忘了接你爷爷来吃狗肉宴。”

宝山咬住嘴唇,没吭声。

曾星魁是个极重礼仪的人。他要为先妣操办九十冥寿,要赶在阴历七月十一这天落棺安葬。

九十冥寿是喜丧,老太太福报不浅,浮厝三年,竟然得享风水宝地,不但德配天年永泰,更晋福荫子孙永昌。曾星魁很高兴,要给家中上下人等封发喜钱,曾家大院个个喜笑盈盈。

众人还没等到赏钱,讨债的冤家先找上门来了。

茅山自古多土匪,有大小明暗之分。一般半夜往人家大门上贴票索要钱财的,是小股的暗匪。这次找到曾家门上来的,是一股明匪——茅山大陆公司的陶双阳陶司令,以保境安民为由,修书一封,向曾星魁索要两千大洋,以资军费粮饷。

陶双阳是个兵匪参半的人物,手下拥有百十条人枪的常备队,素以吃大户敲竹杠而臭名昭著。

曾星魁手握着信笺,额头上见汗了。

此事不宜声张。他把老婆和一双儿女叫到房间里密商,想找个稳妥之策。四口之家,意见分成两派。

曾家肥胖的小脚太太,一贯胆小怕事。她倾向于破财消灾,觉得硬顶怕要招祸,说:“听说姓陶的一年不知要砸多少家店铺呢!”

“光天化日之下敲诈,就没有王法了吗?”女儿曾有兰噘着嘴,挺不服气的样子。曾家的这位千金从小无拘管束,尤好武艺,手上成天捏着根皮鞭子,淘得很。

“现如今皇帝都被赶下了台,王法顶什么用呢?枪杆子就是王法呀。”曾星魁唉声叹气。

一提到枪杆子里出王法,曾家少爷曾大有的眼睛一亮。他的师兄顾雄手上有枪!

顾雄是石马镇商团的教练长,手下有二十多人枪。两人师出同门,皆为武师陈大庚的徒弟。顾雄擅打一手查拳,号称百里无敌手。

曾大有是兔唇,说话瓮声瓮气。他反对花钱消灾,觉得破了例就没个完,提议请顾雄来家商量对策。

顾雄是曾家的座上宾,他爹顾先觉是镇商会会长,两家素来交好。曾星魁闻听后连连说好。

曾大有从马厩里牵出他的白云马,打马奔向石马镇。

曾星魁传话下去:“近来世道忒乱,关严门户,各处作坊轮班值守,鸟枪火铳弹药上膛,棍棒家伙不能离身。”

曾星魁思索着还有什么欠妥之处,转身时,发觉尾巴似的跟着他的女儿曾有兰。当爹的怜爱地刮一下她的鼻尖说:“这些天,你给我在屋里老实呆着,不许到处乱跑,土匪最拿手的就是绑肉票。”

“哼,谁敢惹我,我打断他的狗腿!”曾有兰练过少林牧羊鞭,一根鞭子能打出花来。

哥哥去请顾雄了,曾有兰的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兴奋。顾雄不单拳风刚健,枪法更是了得,曾驱马放枪,打倒过一匹狼。顶让人浮想联翩的是,这位家世人品才学都顶好的青年才俊,还未婚配。

怀春少女的心坎上撞开了鹿,抬手抿一抿额前的发帘,如何遮得住一个羞呢?

眼下最要紧的是换一身装束,描一下眉黛。她有一袭蓝地白梨花瓣的蕾丝旗袍,再配上镂空的白皮鞋,啧啧,可赞喽。

曾有兰平日里不喜擦脂抹粉,她的苹果脸蛋白里透着红。穿戴齐整后,她往梳妆镜前一站,才发觉头上是一对缠着丝带的羊角辫,和衣裳不配。她急了,可着嗓子喊细丫头。

细丫头是家里的使唤丫头,长得细小伶仃,闻声跑进闺房,问:“小姐有何事?”

曾有兰指指羊角辫,让细丫头将它解散,梳成个发辫。

辫子解开来,梳了几遍,抿了几番头油,还是不肯服帖。

曾有兰正为一头倔强的头发犯难呢,大院里传来马的“咴咴”嘶鸣声。曾有兰起身,探头看向窗外,但见前院桩子上拴着两匹马,一匹白云马,一匹豹花马,马主人已经进了前厅。曾有兰抓起一顶有蕾丝飘带的宽沿草帽,扣在头上,急匆匆下了木梯。

曾星魁在二进明堂里见客。曾有兰偷偷绕至后花园,从小门出去,又拐至前院,然后,大大方方地上阶进屋,装成像是刚从户外回来的样子。

宾主已经入座。曾有兰乍然现身,在天井太阳光芒的照耀下,宛若九天仙女下凡。顾雄下意识地“噢”了一声,瞪直了目光。

没承想,这位在人眼里被当成假小子的曾家小姐,忽然之间,变得如此光艳照人,让顾雄大感意外。

顾雄起身离座。他身着斜开领的米黄色短袖制服,往人前一站,尤显英风四溢。虽说是练武之人,但他五官清秀,且有一双炯炯星眸,摄人心魄。

明堂里只有阿爹、哥哥和顾雄三人。曾有兰一时踌躇不决——贸然闯入,是否会被他轻看了?恰在为难之际,阿娘打屏风后面走出来,手里握着一柄蒲扇,身后的老妈子端着盛满瓜果的方盘。

阿娘朝曾有兰招手。曾有兰笑吟吟地帮阿娘挪椅子,又接过蒲扇来替她扇着。

曾星魁和太太相视而笑了。

曾大有瓮着鼻音嚷:“陶双阳这事,怎么办?”

顾雄说:“两千大洋能买十多支快枪,两挺轻手机枪。手上有枪,土匪岂敢来犯?”

“家里青壮伙计倒是有四五十号,可谁也不会使枪啊!”曾星魁一筹莫展。

顾雄说:“我来教他们打枪。”他伸手抄起椅背上的马枪,往曾大有跟前一送,说,“这枪送你了,有它就能壮胆了!”

曾大有受宠若惊。曾有兰丢下蒲扇,近前看枪。那是一把精巧的马枪,铁刀木的枪身,赭褐色的漆膜,摸上去油光脂滑的。

“我来给你演示一下,要是实弹射击的话,还得出门找个空旷的地带。”顾雄的提议得到了曾氏兄妹的赞同。曾有兰异常亢奋,急切地说:“你们等一下,我去换身衣裳。”随后木梯上传来“噔噔”的脚步声。

曾星魁陪着顾雄来到前院,说:“陶双阳有百十条人枪,焉肯善罢甘休?”

顾雄解开豹花马的缰绳,宽慰曾星魁道:“土匪全是夜间出没,如遇小股土匪打劫,你们就放两声火铳,如果是大股土匪来犯,就响铳三声为号。我集结人马,不出一个时辰就能赶来增援。”

远水救不了近火。话到嘴边,曾星魁未曾说出口。

闺房里的曾有兰急切地脱换衣服,嗔怪细丫头不知跑哪儿去了。听到有人进门,正待斥责,却发现是笑盈盈的阿娘。阿娘点了一下曾有兰的鼻子,说:“我叫大有他们先走了,女孩家要懂规矩,哪有姑娘家学打枪的?你从小就放任惯了,成天拿根皮鞭,哪像个小姐的模样,当学的女红一样不会,人家也是高门大院,就是他不嫌,人家還有父母高堂啊。”

女儿的心曲当然逃不过当娘的眼睛。听到前院里传来马的嘶鸣声,曾有兰冲向窗口,两匹马已然虚化在院外白晃晃的阳光下了。

院子里,曾星魁一个人背着手在踱步。买枪万万不能,买了枪,岂不是向陶双阳挑衅吗?顾雄手上有枪,说话硬气,可终究不是曾家的人啊,况且还隔得这么远,等他来救,怕是一家子尸骨都无存了。最稳妥的办法,还是破财消灾,先给陶双阳送去一千银元,暂留一半,看看陶双阳的反应,再下菜碟吧。

晴空之下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曾星魁的心口一颤。他认可枪就是王法这个理,心里盘算着,如能与顾家攀成儿女亲家,靠上枪杆子撑腰,届时,自家也就不会被人当软柿子捏了。

午后的阳光烘烤着大地。放眼前眺,山路幻化成一条明晃晃的河。骑在马背上的宝山神志恍惚,骑着红毛驴、撑着红纸伞的堪爷,像一朵霞云飘浮游动着。

宝山打马跑进一片树林,等了好一会儿,红毛驴子方才赶上来。堪爷滚下驴背,跟宝山说要歇歇再走,人就背靠一棵树迷瞪起来了。堪爷是个性子笃悠悠的人,更何况还喝了酒。宝山没法子,只能耐心等着,心里恨恨的,恨这死热的天气,恨这个鼾声不断的糊涂爷爷,恨这趟荒唐的相亲之旅。

堪爷这一觉睡了一个时辰。日旺明显减弱了,起了一阵风,爷孙俩再度起身赶路,向前拐进了大山深处的小道,山陡路窄的,只能下来牵着牲口步行。几经转绕,宝山就不辨方向了。

堪爷指指眼前的一座山,问宝山叫什么山,又指指山脚流淌的一条河,问叫什么河。

宝山脱下短褂擦汗,停下脚来观看:眼前的这座山,高不过百米,样貌酷似一只反扣的笆斗,一点儿也不起眼。

堪爷不等宝山回答,四周看了看,眼前一亮,赶紧丢下驴缰,迈开老腿沿着山坡往上爬。宝山迟疑片刻,无可奈何地跟上。

堪爷立在山坡上的一块卧牛石上,手捋着下巴上的胡子,作陶然状说:“山脚下这条河叫鸳鸯河,打金鹿村方向流过来,这座山叫金鹿岭,后岭连着大茅峰,是茅山三座主峰的余脉……”

看着宝山蔫不拉叽的样子,堪爷的兴致一点儿不减。他指着山岭的南坡,告诉宝山,他为曾星魁的故母在此踏得一块聚落宝地,是罗经上所谓的“贵若千乘,富如万宝”之地。

宝山闻听,渐生兴致。他还是平生头遭听爷爷讲风水。堪爷告诉他,大凡高山山脉的落脉和平地的交界处,是龙穴宝地的繁欣之地。

堪爷从褡裢里取出一方花梨木的罗盘,双手平端,口中念道:“天门开,地门开,杨公仙师派我来……”然后确定方位,校正立向,罗盘的太极点聚焦在东山坡下一处隆起的土丘上。堪爷敲定正前、正后、正左、正右四个方位,命宝山找根树棍用来探测。宝山拿树棍尖头插进土中,正巧插在虚土之下的一块木楔之上。

堪爷接过宝山手上的树棍,看了看插入土中的尖端,上面沾着火赤色的“朱砂土”。堪爷正了正脸色,郑重其事地告诉宝山,赤色土为上,此乃上吉宝地,谓之真龙穴!堪爷又让宝山去南山坡曾家的阴地上取土,查看比较,曾家的吉穴土呈金黄色,谓之中吉之地。

堪爷给出结论,同是一条鸳鸯河水环抱,南山坡是“一水湾弯绕,向南多财宝”。东山坡则是“玉带水缠腰,朝阳紫气缭”。

堪爷命宝山俯耳于卧牛石上,问他可曾听到了什么?宝山依令而行,俯下身子细细地听,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响动,但不知是什么声音。堪爷喃喃自语道:“石下隐约可闻龙吟虎啸之声,此乃出将入相之兆啊!有道是,福人居福地,也该我积福得福,得此真龙宝地!”

堪爷饮泣起来,告之宝山,这里就是他的归老之地。待他归身宝穴,他家后辈方能乾坤扭转,富贵双至,将来出将入相可期啊。

原本置身事外的宝山,此刻的神色渐显凝重。堪爷道:“你晓得这座山是谁家的山吗?它是曾星魁曾老爷家的山!爷爷百年之后,何以得葬此地?”

宝山挠挠头,说:“我出力扛活挣钱,攒钱买下这座山。”

堪爷听了失笑道:“一座山得值多少银子?怕你几辈子也挣不来呢!”

宝山摊摊手,作无奈状。堪爷点化宝山道:“等你当上曾家的姑爷,待爷爷大去之日,你就为爷爷向曾家讨此葬身之地,不就两全其美了?”

原来爷爷老谋深算,打着偌大一个算盘。宝山年少不更事,但也懂得男婚女嫁,结亲两家讲究门当户对,与曾家攀亲,那不是天方夜谭吗?爷爷的如意算盘只怕要落空了。

下山的路上,宝山接过爷爷的褡裢搭在肩上,抢在头前牵驴,扶着爷爷骑上。

他们的家坐落在大茅峰脚下的山岙里。烟村四五家,家家都姓何,叫何家棚子。何家棚子的人代代受穷,靠砍柴打猎采药为生。堪爷是何家棚子走出的最光彩的人物。族人对他,与其说是恭敬,倒不如说是巴结,他们期盼着堪爷为村子改换风水呢。

此次宝山随堪爷一道回来,更让族人夸赞不已。骑着枣红大马的宝山仪表堂堂,大山脚下再找不出这般光鲜的人来。

爷孙俩的家是三间茅草房子,堪爷打开黄铜门锁,宝山揎开门扉,一脚跨入,一股扑鼻的霉烂味扑面而来,熏得宝山直咳嗽。

宝山的情绪瞬间灰败到了极点,这样的草棚,谁家的姑娘肯屈尊将就?更别说是曾家的富贵小姐了!

此时,有本族的一户至亲来请爷孙俩去吃饭。

这顿饭宝山吃得寡味,回家之时,已是皓月当空。堪爷的兴致不减,说:“今儿是六月十五,望月之夜。你去邻家讨些果品来,我要焚香祭月。”

堪爷进屋,借着油灯,在一张万年红纸上搦管拟就一折“年庚帖子”,书上宝山的生辰八字及祖宗三代的姓名。

爷孙俩将一张木桌搬至门前,桌面上覆盖一块红布,摆上宝山讨来的三盘果品,将折叠的大红“庚帖”置于桌上,又在一只瓦香炉里插上三炷香。爷孙次第俯身叩首。

焚香三番,月至中天。月光皎皎,万物一派寂静。

堪爷将花梨木的罗盘交予宝山,郑重叮嘱道:“罗盘为日,满月为月,乃‘日月合一之意,取姻缘合位,日月同辉之兆。”他命宝山端好罗盘,盘面迎照月影,向月亮许愿,乞求月老保合他与曾家小姐曾有兰的情缘速成。

宝山早已羞得无地自容。堪爷敦促他大声诵读符语。一向磊落的宝山,此刻像做贼一般,嗫嚅半晌,才别别扭扭地开了口,念出爷爷所教的“桃花咒”。

曾星魁权衡再三,最終还是决定破财求平安。他封上一千银元,复函陶双阳,派人送往茅西。他的这个决定,让他的一双儿女心生不快。曾大有是敢怒不敢言,只是嗡嗡了几声。曾有兰却是一派刚烈性情,拒不吃饭,耍起了脾气。

曾有兰自有生气的理由。她是极力主张购枪抗匪的。凭自家的财力,门下还有四五十号伙计,武装起来,加之顾雄亲口承诺,如遇匪情,以鸣铳为号,他就会出兵相助,她想不通,阿爹为何还是向陶双阳低头了呢?

曾有兰自小喜习武艺,素怀英雄梦想。她喜读《三国》《水浒》,仰慕那些行侠仗义、义薄云天的英雄好汉,瞧不上胆小怕事的阿爹和唯唯诺诺的哥哥,只有身为商团教练长的顾雄可入她的法眼。

都说知女莫如母。曾有兰的这点儿心思,早被当娘的窥破了。阿娘喜滋滋地告诉她:“昨儿你哥随顾雄一块儿打枪,顾雄夸你来着。他对你有意呢,让你哥捎话,征询一下我和你爹的意见……”

曾有兰闻听,不由得露出了娇态。这还用问呀,像顾雄这般的仪表才干,这样的家境声望,茅山还能找出第二个么?

有了阿娘的这番话,曾有兰的眉眼舒展了,细丫头用方盘端来早点,曾有兰欢快地捉起了筷子。

前院里忽然响起马蹄的踢踏声,接着传来一串“咴咴”的马嘶。曾有兰心头一喜,奔向窗口,明眸一扫,情绪立马跌落下来——来的不是顾雄。有两头红毛牲口一前一后进了院门,她认出了骑在红毛驴子上的堪爷,后面牵着红鬃马的小伙子很是眼生。

曾有兰满脸失望地回转身子。她对骑驴踏坟地的堪爷颇为不屑,认定他就是个坑蒙拐骗的江湖骗子。再度拿起碗筷,曾有兰吃得有些寡味。楼下传来了一片聒噪之声。好奇心忒重的细丫头颠着麻秆脚下了楼,一会儿又颠颠地上来告密:“小姐,咱家来了个武师,老爷叫人去唤少爷,让他俩比试比试拳脚功夫呢。”

听说有人上门来比武,曾有兰兴趣盎然了。

武师就是刚才牵马进院的小伙子,他竟然是那个瘦小猴精的堪爷的孙子。曾有兰远远地瞟了一眼,就判出他是个练家子。

明堂里的天井不大,曾星魁叫大伙让出一片场地。曾大有和伙计们都移至四周,曾有兰和女佣们挤在楼道口。

曾星魁捏着巴掌大的名帖,介绍武师说:“这位拳师叫何宝山,是堪爷的嫡孙,他的师傅是鼎鼎大名的戎洪生。戎师傅的功夫了得,一手南拳威震茅山。机会难得,今天就让你们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宝山也不作虚礼,拱手入场。亮相,开架,明眸聚神,精气饱满,气宇轩昂。南拳打的是下三路,屈身下腰,攻守兼备。但见他拳脚连环,原地腾挪,游走侧击,拳风刚烈,呼呼生风,身上漂白的府绸短褂,青纱绉的宽脚裤飘逸潇洒,人如游龙腾转,守护四面,击打八方。一趟拳打下来,用一个团身前空翻收势,两脚立定,纹丝不动。四下里响起叫好之声。

曾有兰在心里叫了声好。她是个内行,能看出门道来。

同样看出门道的还有曾星魁,他说:“看你使的瓦楞掌,行的寒鸡步,手型步法均是南拳的套路,只可惜,南拳讲究边打边唱,你这是打的哑巴拳啊。”

宝山憨憨地笑了。他没料到,这位曾老爷还是个行家。

曾星魁眼光瞧向曾大有,点将道:“大有,你也学艺满师,该下场子露一手了,今儿与宝山兄弟比划比划,怎么样?”

曾大有连连推诿道:“我的三脚猫功夫实在上不了台面,可不敢丢了我师傅的脸,要是我师兄顾雄在的话,可以跟宝山兄弟较量一下。”

此话博得一片赞同。只有曾有兰打鼻孔里轻哼一声,觉得宝山不配与顾雄相提并论。

曾星魁问宝山,平时除了练拳,还会什么兵器。宝山回答,刀枪剑棒、三节棍、九节鞭都上过手。

“会打枪吗?”曾星魁又问,“如今世道太乱,能打枪才是王道。”

宝山摇了摇头,真枪他还没碰过。

曾大有接过话茬,说:“打枪不难,我来教你打,你教我拳法吧。”二人口头协议立马达成。

曾星魁嫌人多嘈杂,让曾大有带着宝山去大院里玩儿,他这厢还要和堪爷说话呢。

宝山看向爷爷,堪爷舒展着笑脸,挥手让他去玩。

前院里十分宽敞,宝山的心情也十分敞亮。看得出来,曾老爷对他挺满意的。

曾大有将马枪递给宝山,瓮声说:“你的拳脚功夫不赖,要是再能打枪的话,我让阿爹聘你当教头。”

打枪先学瞄准。马枪上没有标尺,只需将准星与目标对成一线。枪托抵在肩胛上,屏住呼吸,寻找目标。曾大有在旁指手动嘴,颇是耐烦。

宝山依令而行。他一手托着枪身,一根手指搭在扳机上,贴腮瞄准,右眼套住准星,寻找枪口目标。

“要死喏,挨刀的,你瞄谁呢!”有个尖厉的嗓门吵起来。

宝山一惊,这才发现他的枪口瞄向了旁观的女子。

一高一低两个女子,喊叫的是个细瘦的女孩。

“你睁大贼眼瞧瞧,你把枪口对准了我家小姐,枪要是走火了,当心你的狗头!”

啊,是曾家小姐!宝山眼眸一亮。

曾有兰身材苗条,眉清目秀,面容姣好。她也不着恼,冲宝山一笑,一派天真烂漫的神态。临走时,她还毫无顾忌地冲宝山扬手摇一摇,示意他没什么事,随后落落大方地离开了。宝山的目光追着她的身影,走神了。一旁有伙计打趣道:“要死喏,当心你的狗头!”

宝山憨厚地笑了。只是看了一眼,就这一眼,他的魂儿好像被人牵走了。以前常听人说,漂亮姑娘会勾魂摄魄,这次终于让他领教了。他也说不清,自己的心为何跳得这般快,像个被捉住的贼似的。

曾大有对宝山的分神稍有不满。他教宝山扳拉枪栓,压弹上仓。二道门里传来他爹的嗓門:“大有,还没玩够么?都啥辰光啦,还不上工去?”

闺房里的曾有兰闻声一乐。她倚着窗户,看着哥哥一伙人陆续走出了院门。

房门被推开,细丫头乐颠颠地跑进来,神秘兮兮地套住曾有兰的耳朵说:“小姐,你可晓得,今天那个风水先生为什么来么?他是给他那个会打拳的孙子求亲来的!”

曾有兰诧异道:“向谁求亲?”

细丫头笑道:“咱家除了小姐你,还能有谁呀!”

曾有兰红了脸,嗔怒道:“你别胡说,当心我打你!”

细丫头道:“谁胡说了?那个老头儿把求亲的庚帖都交给老爷了,不信你去问呀?”

曾有兰气息加重了,脸色很难看,像受了辱。

细丫头告完密,又“咚咚咚”地跑开了。

曾有兰也没真恼,只是心里发笑,笑堪爷真是昏了头,不知天高地厚。

阿娘进门来时,曾有兰还在走神。阿娘一说话,倒把曾有兰吓了一跳。阿娘笑道:“我对外总说姑娘还小呢,可求亲的还是上门来了。哎,那个堪爷真是拎不清,把你爹酒后的一句戏言当了真。”

看来还真有此事。曾有兰红了脸。阿娘找了把椅子坐下,话匣子打开来,先讲儿子曾大有的婚事,因为奶奶守服,生生耽搁了三年。再感叹,姑娘大了养不住,石马镇顾家已经放出话,只等下个月曾家服满,就请媒人上门……

阿娘给曾有兰透完信,乐呵呵地起身离开了。阿娘前脚走,细丫头后脚跑进来,双手卡腰,摆出一副威势来,说:“老爷叫我把年庚帖子退回去了,连带一张红帖子。我把两份帖子扔在了八仙桌上。那打拳小伙的脸色瞬间变成了猪肝色,梗着脖子,抬起脚就往外走,那老头儿扯都没扯住!”

前院里传来马的“咴咴”嘶鸣。主仆两个凭窗俯看,只见宝山已经跃身上马,枣红马一塌腰,人贴着马背,冲出了院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堪爷在后面,满脸通红,那模样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宝山快马扬鞭,一马放飞到西镇街。

工棚前的贮木场上,戎师傅站在河滩上指挥调度。宝山赤了膊,拿起一根撬棍,一声不吭地加入运排的行列。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号子声中,宝山干活下着蛮劲,这一切全被戎师傅看在眼里。

一扎扎的木排在工友们的推撬之下,顺着铺在地上的滚木轨道,滑下河滩,“哗啦啦”冲进河槽。放排的工友跳上木排,顺水漂流。

戎师傅松了一口气,四周瞧瞧,不见了宝山。有人指指码头那边,宝山下河凫水去了。

这小子回来一声不吭,看来遇事不顺。戎师傅是个明眼人。

戎师傅招呼人进工棚里喝茶。茶尚烫嘴呢,堪爷的“追风”已经赶到了。

堪爷的脸上满是灰尘汗渍,见着戎师傅,也不说话,先打褡裢里掏出两份帖子,放在桌面上。

戎师傅拿眼一扫,直戳戳地问:“多大的事,把你们爷孙俩弄成这样?”

堪爷不吭声,把戎师傅的名帖往前推了推。

戎师傅一脸不解,堪爷细述来龙去脉,戎师傅未待听完就拍了桌子,道:“曾星魁欺人太甚了,居然叫一个使唤丫头退了我的名帖,太目中无人了!”

武行中人争的就是脸面,更何况是戎师傅这等有威望的武师。有人附和说:“江湖行话,打的徒弟,羞的师傅,这事必须讨个说法……”

戎师傅吃不住人架秧子,当场拍了胸脯,骂道:“曾星魁就是个吃软怕硬的货色。茅西镇上的陶双阳敲诈他两千大洋,他还不是乖乖笃笃送上门去?我戎某人这次势必要讨回这个面子!”

但要讨回这个面子毕竟不易,他姓戎的不比陶双阳,可以明目张胆地敲人竹杠呀。门下工友只是鸡一嘴鸭一嘴地帮帮腔而已。

戎师傅拿眼瞄着堪爷。堪爷微阖着眼帘,左手掐着指,口中念着诀,胡子一翘一翘的。戎师傅沉着脸问他:“老神仙,可想出什么高招来了吗?”

堪爷捋着胡须,道出了肚里的盘算:只有将曾家的小姐迎进门来,既成全了宝山的姻缘,又给戎师傅讨回了面子,那才叫两全其美。

“人家把庚帖都退了,你还想再上一次门,再受一次辱吗?”一旁的工友插嘴道。

“求亲,求亲,当然要三求四请,难不成还能强抢吗?”另一个工友反讽道。

戎师傅屈指敲击桌子,直声拉气地说:“强娶又怎样?我就想给姓曾的一点儿颜色瞧瞧!”

见戎师傅顶起了真,工友们都住了嘴。他转而问堪爷:“你不是算出,宝山和曾家丫头是天生的夫妻命吗?这一卦咋就不灵验了?”

堪爷正一正身板,道出了其中的玄奥:从属相上看,二人是马配狗,夫妻来说是最匹配的。从八字的五行之气上看,曾小姐系金狗命,宝山乃火马命,火金相克呢,唯有八字可以补救,“火旺得水,方成相济”。宝山骑着一匹火红的马去相亲,犯了大忌。唯有行水路,水火既济,五行和谐,方能迎得喜神。

堪爷的一番说道,众人已坠入云里雾中。戎师傅对精于风鉴又善于命相的堪爷叹服不已。

宝山被人传唤进屋。戎师傅先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通,然后问他:“你可见着曾家姑娘了?可喜欢?”

宝山点了点头,臊得脸红脖子粗的,引得旁人从中打趣:“宝山兄弟,说喜欢顶什么用呢,你得把人领回来,才显本事啊。”

“行啦,事已至此,我这当师傅的不能袖手旁观。”戎师傅是个有胆有识,有谋有略之人,也是个好表现,好出风头的人。

到了夏历七月初七这一天的夜晚,是传说中天上织女和牛郎鹊桥相会的日子,也是乞巧节,凡是家中有女儿的人家,家门前都要摆设香案,供上时令瓜果,由女孩祭拜明月,祈求天上织女赋予她们心灵手巧,祈求姻缘巧配。

祭完月亮的姑娘们,还要赶往附近的河道放河灯。好心的姑娘们怕牛郎天黑上天路遇险,沿河点上河灯为他照明。

曾家今年定制了十六盏河灯,小姐芳龄二八,心愿不言自明。

放河灯是女儿们的节目。鸳鸯河的麒麟码头上,跑来十几个女孩,好像一群欢快的小鸟。她们将河灯底座上的蜡烛点燃,然后一盏盏往下传递。曾家的河灯,经由细丫头的手传至主家小姐的手上,由曾有兰亲手将河灯放置在水面上。河灯有以瓜果为造型的南瓜灯、柚子灯,也有兔子灯、白马灯等。一盏盏河灯漂浮在水面上,随波逐流,甚是好看。

麒麟码头紧挨着曾家的糟坊,码头上停靠的,多是为作坊里运送原料的船只。小姐在放灯,船只都远远避开不挡道。这时,有一条木帆船起着波浪驶近,船头上有人打篙,看样子是要停靠码头了。

女孩们兴致正浓,看着木船拢岸,水浪掀翻了两盏河灯,其余的河灯逐浪起伏,摇荡不止。

细丫头尖厉地叫喊:“哪来的贼船,没看见小姐在放灯吗?快离开!”

船头没有转向,反而拢向了码头。船篷上挂着一盏风灯,光影下晃动着四五个身影。

细丫头眼尖,识得其中一人,叫道:“小姐,你瞧,那不是上咱家打拳的小伙子吗?”

曾有兰也认出來了,正诧异间,但见宝山一个箭步从船头上飞身跃上码头,曾有兰未及反应,已被他拦腰抱住,挟于腋下。

码头上响起了细丫头的尖叫声:“土匪抢人啦,快救人啊!”

船上跳下两个人来帮忙。曾有兰拼命扭身反抗,还是被壮汉们绑上了船,丢进了船舱,关上了舱门。跌倒在船板上的曾有兰未等爬起,舱室里一个胖墩墩的妇人冷不防抽掉了她系在宽松纱绉裙上的腰带。原本激烈挣扎的曾有兰,只能双手紧紧提着裙腰,大喊救命。

呼救声划破了乡野的夜空。糟坊和油坊里值守的伙计抄起应手的家伙,沿着河堤追赶驶离的船只。

四五支竹篙点水,喊起了一连串的船号声。

戎师傅坐镇船头,手中掌着舵把。一切经他排布,诸般顺利。他料定这些在河岸上追赶的伙计两片脚丫子,跑断腿也跑不赢他的快船。

夜空中忽然传来两声枪响,在黑夜里回荡。濒临绝望的曾有兰闻声惊喜。她知道,这是自家放了火铳,报了匪警,顾雄得报后,必定会赶来救她。原本是待宰的羔羊,此刻她发了疯似的拿头和肩膀撞击舱门。

宝山在此时开门进舱了。曾有兰提着裙腰,抬脚冲着宝山连踢带踹,不停地咒骂他。宝山满脸通红,躲闪避让着。

舱室里的妇人,就是那个厨娘,现在临时充当了喜娘。她提醒宝山道:“憨小子,你爷爷临上船时怎么教你来的?”

见宝山不吭声,她一口吹灭舱室台板上的蜡烛,点拨他:“还等什么?快把生米做成熟饭!”说罢就出了船舱。

舱室里一片漆黑,一片死寂。小小的空间里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曾有兰已作好拼命的打算,她脑中闪过种种对策,决心就是死也要守住贞洁。舱门一响,扑进一道月色,宝山弯腰出了舱门。

这种事,他怎能做得出来呀?他心里抵触着爷爷,又不敢忤逆师命,他是被逼就范的。现在,戏开了场,他成了主角,可他不愿做出有违人性的事。

河岸上,追赶船只的叫喊声越来越近了。宝山在船篷上抽出一支竹篙,加紧撑船。他熟悉这条水路,向前不到三百步,船就能驶离鸳鸯河汊,进入宽阔的通济河了。船只一旦驶入主干河道,就可以起帆了,到时候任谁也赶不上。

石马镇街上灯火通亮,金鹿村已经炸开了锅。当听到曾有兰被抢的消息后,顾雄感觉耳际一阵嗡鸣。细丫头说抢人的是那个拳师何宝山,曾大有气得浑身发抖。

顾雄和曾大有催马沿河岸追赶。当他们赶上了追船的伙计们时,木帆船已经进入通济河了。

曾大有熟悉一条山路,可以骑马抄捷径直抵西镇街,带着顾雄就走了。

镇西码头两旁的樟树上挂着两盏大红灯笼。听到马蹄声,几个腰系红布带、拿着锣鼓的工友赶忙让开一条道来。

曾大有打马褡子里抽出马枪,扛在肩上,与顾雄对视一眼,心里庆幸,还是他俩的马快,抢先一步赶到了。

此时,通济河上飘来了悠扬的船歌,歌声打粗犷的嗓门里吼出,熟悉的调门,却变得洋腔怪调的:

隔河那个看花花正那个红,

有心那个采花那个路不通。

待到来年那个路通时,

人走花残一呀么一场空。

欢快的歌声在夜空中回荡,工友们手不离篙,嘴上叼着宝山分发的喜烟,心里美滋滋的。宝山的脚边是一扎双响花炮,一挂千子鞭,只等船靠岸,就燃放鞭炮。码头上的锣鼓一响应,新人被迎上岸,一切就是既成事实了。

此时的宝山,心里五味杂陈。他信老话讲的,强扭的瓜不甜,可架不住爷爷和师傅的一再威逼利诱。听着船舱里女孩哭哑的嗓音,宝山的心里沉甸甸的,一丝一毫当新郎的欣喜也没有。

听到船头上唱起欢快的船歌,曾有兰沮丧至极,她心怀的希望破灭了,知道无人搭救她了。瘫坐在船舱里的她,作好了最坏的打算,等船靠岸后,她就投河寻死。

终于临近码头了,戎师傅指挥落帆,有人催促宝山放鞭燃炮。

炮仗从宝山手中突然滑落……他看到了立于埠头上的两匹马,并且认出了白云马上端着马枪的曾大有。

当船只进入视野时,率先发难的,是一直未吭声的顾雄。只见他拔出枪套里的驳壳枪,一抬手,“啪”的一声响,船篷横竿上的风灯应声熄灭。那些撑篙的壮汉一如受惊的黄鼬,惊惶之下纷纷钻到船舱里去了。胖厨娘将愣怔的宝山拉进舱门。

已经挣扎到心力透支的曾有兰,听到枪声之后,又看到惊恐躲藏的船夫,心里全明白了。她的胆子壮起来了,冲着宝山狠踢一脚,骂道:“你个贼头,土匪,你就等着挨枪子儿吧。”

宝山宽慰工友道:“你们别怕,事儿是我做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与你们无甚干连。”

此刻,船头上掌舵的戎师傅叫嚷:“宝山,都啥时候了,还充好汉,还不快逃生!”

有人推开后舱门,掩护宝山从侧翼船舷下水。宝山“哗啦”打个水花,凫水游走了。

戎师傅大声发令,撑篙让船靠岸。

船只拢了岸,船头上放下跳板。第一个冲上船来的是曾大有。他端着马枪,叫嚷着宝山的名字,扬言要打爆他的头。

曾有兰听到哥哥的叫喊,呜哇一声哭出声来。她出舱门后,脚踏上跳板,脚杆子直发飘。胖墩墩的厨娘返过身来扶她。曾有兰的双手紧攥着自己的裙腰,样子十分不雅,这一幕落进了顾雄的眼里。顾雄的脸骤变成猪肝色,手掌里捏满了汗,胯下的豹花马被他的双腿紧夹着,捯着碎步。

胖厨娘取下套在自己颈项上的腰带,帮曾有兰系好裙带。

提着枪的曾大有把船只搜索一遍,最后失望地返回岸上。

河岸上,那些沿河追赶船只的伙计,已经陆续赶到了。曾大有的胆气更壮了,瓮声瓮气地叫嚷:“谁是领头的,站出来说话!”

戎师傅从码头上拾级而上,没有丝毫惧色,笑呵呵地说:“我是戎洪生,这里我说话算数。”

虚张声势的曾大有被对方的气场镇住了。顾雄下了马,帮腔道:“我今晚执行的是警务,我的职责是逮人。既然你承认自己是主犯,那就拿你是问。”

戎师傅向左右指一指说:“你想带我走,只怕我的一帮徒弟不会答应,除非我自愿跟你走。我看这样吧,明天,我带上我的徒弟宝山上门请罪去,是打是罚任凭你们发落,我戎某人一向说话算话。”

顾雄和曾大有对视一眼,心里明白,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儿是人家的地盘,还是见好就收吧。

姓戎的够爽快,说:“我看兄弟们一路奔波,我给诸位封个跑腿钱,见人头三块洋钱。”

救下了人,又得了跑腿钱的伙计们,觉得这一趟跑得值,回去曾老爷少不得也要行赏。

戎师傅叮嘱身旁的一个老车夫:“辛苦你一趟,套上一辆骡车,将受惊的曾小姐送回家。”

堪爷见人都走远了,方从隐身的树丛中走出来。戎师傅见到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迈开步子走开了。

寂静的山道上,半轮银月镶嵌在繁星之中,朦胧的月光勉强能照清脚下的路面。白云马“咴咴”地嘶鸣,马背上的曾大有焦躁不安,惦记着家里的爹娘,这时候还不知急成什么样子了。

顾雄说:“大有,你先回家报信,让家里人放心!”

曾大有一看已经进入茅东的地界,应该平安无事了,遂放心地打马先行了。

顾雄的豹花马随着骡车前行。坐在车辕横板上的老车夫抱着鞭杆兀自赶车,车篷里传出细微的抽泣声,哭聲像细雨一样稠密,浸湿了顾雄的心田。一个自己倾慕的娇贵小姐,她的父母已经明确态度,只等着他提亲下庚帖,没想到横生枝节,被一个穷小子占了先。回想起镇西码头上的一幕,曾有兰提着裙腰的双手,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他的冲天怒火无从发泄。

顾雄突然扬起手上的马鞭,狠狠地抽打在骡子的后臀上。大青骡子受惊后,前蹄一纵,险些将打盹的车夫掀翻。顾雄发一通喊:“快快赶路!”

骡车跟着马蹄的节奏向前奔跑,一口气冲出去五六里地。马和骡子浑身毛皮濡湿。顾雄下了马,车夫也勒住了缰。顾雄用马鞭指指山道旁一口泛着白光的水塘,叫车夫帮他去饮饮马。

老车夫坐着没动。顾雄从马褡子里掏出一把大洋递给他,老头儿疑虑重重地接过马缰。当他牵着豹花马走向道旁的水塘时,骡车里传出曾有兰沙哑的尖叫声。

老头儿立刻明白过来,一边饮马一边骂:“驴日的,驴日的,我打死你个驴日的东西。”

石马镇商会会所占据着一座四合院,名册上的二十个团丁,十天半月才集训一次,头目就是顾雄。逢年过节的,顾雄能从店家手上捞到不少油水,他也有过不少女人。

曾有兰不是他侵占的第一个女人,昨晚的他像是着了魔,实在难以忍受一个穷小子抢占了他的心头之爱。他全然为了发泄仇恨,破罐子破摔……曾有兰像只受伤的小鹿,被他的怒火吞没了。事毕,当他发现被侵犯者尚是个未曾开苞的黄花闺女时,他傻眼了。

曾有兰是个刚烈女子,横下心,立意要寻死。顾雄连忙发誓,一定会三媒六聘地娶她,这才把她送回了家。

日头偏西时分,打着赤膊的顾雄躺在太师椅上假寐,一个值勤团丁来报:“曾家大少爷来了!”

顾雄“呼”地弹起屁股,抓起椅背上的制服,边套边去摘墙上的皮带手枪。

他的紧张多余了。曾大有进屋,满面笑容地先向他施礼。

顾雄的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看来,曾有兰回家并未声张,保全了他的脸面。

曾大有难掩兴奋地告诉他:“西镇街的戎洪生带着那个风水师爷孙俩上我家负荆请罪来了,我爹请了大字辈的师爷唐凤鸣在裕丰茶馆吃杠茶。”

顾雄“哦”了一声,心下暗自钦佩,姓戎的果真说话作数,是条好汉。

曾大有对于唐师爷最后给出的裁决不甚满意。江湖行规,打了不罚,罚了不打。认打的话,就打他四十杀威棒;认罚的话,宝山得为曾家碾房扛三年活……

“我是主张让他挨板子,打他个皮肉开花,下手重点儿,能要了他的命,出口恶气,我爹却说,‘打是解恨,但打完了咱家能落到什么好处呢?就让狗崽子当三年驴使唤吧!那个风水先生直谢我爹,称是我奶奶泉下有知,会积阴德的。立字据时,我爹注明,三年劳工,只供食宿,不付工钱。”

顾雄想,曾星魁的算盘打得真够精的,嘴里说出的话却是:“把人留住也好,我哪天去会会那个拳师。”

曾大有大喜过望,他此番是受命前来试探顾雄的口风,连忙说:“我爹娘请你勤上我家走动呢。”

顾雄心下窃笑,曾家的意图太过明显,曾家小姐已然成为他嘴边的小白菜,随时想吃就能吃上。

经历了七夕抢亲,曾家做事格外谨慎了。阴历七月十一,是曾星魁先妣三周年的忌日,为免招摇,一切法事皆省了,只是为通吊亲朋办了几桌丧饭,再择日下葬。顾雄的父亲顾先觉送了奠仪,筵席上,顾家夫妇坐了上席。饭毕,曾星魁夫妇亲伺茶水,茶间话题自然往儿女的婚嫁大事上绕。顾家有五个儿子,人称“五虎上将”,顾雄是个幺儿,最受老娘宠爱。顾太太自豪地称,她这个儿子,多少金门贵府的人家都瞧不上眼呢,说得曾家夫妇喜笑颜开,自以为结上了一门好亲事。

商讨已定,曾家就盼着顾家上门提亲了。

没隔几天,顾家挑了个吉日,请了媒婆来曾家求亲了。按照联姻程序,双方互换了龙凤帖,要合一下年庚八字,之后是换信物,议彩礼。

一般议婚“合八字”都是走走过场,算命先生都晓得“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的道理。可是,顾曾两家进入议婚阶段却发生了差池。顾家合完八字,说男方是乙巳年火蛇,女方是庚戌年金狗,两人属相相冲,金火夫妻克六亲呢。

曾家是巴望着这门亲事的,毕竟女儿被抢过,声誉上打了折扣。曾家请了乾元观的道长看了卦象,得出结论,男女年庚上相克,生辰上互济,婚后请尊菩萨回家供奉,每逢初一、十五吃斋,便可逢凶化吉了。

曾家让媒人上男方家传话,等着顾家上门“下定”。左等右等,顾家那边却是水星未泛一个。

等着等着,真是怕事有事,曾有兰这个月该来的信水没有来。

曾有兰把信息透给了阿娘,阿娘当时就着了慌。原本就为顾家迟迟不见音信焦灼万分,这当口又添了新乱,真是火上浇油。曾有兰耐不住了,发了狠说,她要带把刀子去找顾雄,逼问他的诚信何在。阿娘被逗笑了,道:“哪有姑娘家拿刀子上门逼婚的道理?这事可不光彩,不宜声张,我和你爹再想想办法!”

第二日,曾家这边放出话来,女儿出嫁,不索一分一厘的彩礼,并且准备一份丰厚的陪嫁。顾家是生意场上的人,听了着媒人上门问,女方都准备了哪些陪嫁。

曾家开出的嫁妆未能满足男方的胃口。顾家转达了自家的要求,曾家除房产归属儿子名下外,家中三爿作坊,加之山地田产,女儿也要分得一份,不然的话,就折合成每年两千大洋的红利。

天底下哪有这等求亲索礼的,就是土匪陶双阳也没这般狮子大开口呀!曾星魁手抚胸口,连说:“土匪打劫,土匪打劫!”

曾太太的脸色也黄了。这般索礼,岂非要了老头子的命啊。她请媒婆回话:“我家不要男方的彩礼,他家也不该狮口大张,索要我家的陪嫁。我就一个女儿,该有的排场总归有的。”

媒婆就拿小姐受损的名誉说事,又说顾家五少爷是迫于压力,才勉强答应求亲的。这话就伤到了曾太太的心了。女儿遭受的那场噩梦,当娘的一直梗在心头。顾家双亲有嫌弃的念头尚可谅解,他家小子可是信誓旦旦,赌过咒发过誓的,就不怕日后遭报应么?

曾星魁执意要退还年庚帖子,曾太太不让。夫妇俩起先是拌嘴,随之就是争吵,家里鸡犬不宁。曾有兰心里的屈辱,只能拿眼泪来冲洗。家里的这般情景,让本就缺少主见的曾大有更加六神无主了。

曾大有被妹妹召进闺房里说话。曾有兰没有哭泣,只是求哥哥去一趟石马镇,讨顾雄一句实话。

曾大有骑马走了,曾有兰的心也随着马蹄走远了。她心中想着、愛着、恨着、怨着那个男人。她最初的几个晚上,梦里常是魔鬼缠身。阿娘安慰她,投胎做女人,都有这一遭,只要那头悍熊能信守诺言就行。

现在,曾有兰正焦急地等待着顾雄兑现他的诺言。

过了半天,曾大有驱马回来了。曾有兰一直迎到前院。曾大有下了马,一路走一路告诉妹妹:“我这次把师兄一个好找,后来是在鸳鸯酒楼找着了他。他执意拉我入席,我没……”

曾有兰着急地问:“他怎么说?”

“他说,他会娶你的。”曾大有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他让我交给你。”

眼泪顺着脸颊流进了嘴角,苦涩的泪珠入口后泛起了甜味。她要的就是他的这句表态。她满腔的压抑、屈辱和怨怼,都可以抛到爪哇国去了。

曾有兰接过信,冲哥哥羞涩地一笑,急转身,脚下好似敲着鼓点,飞快地跑上木梯,跑进闺房,关上房门,后背牮着门扉,心慌慌地拆开信封,展开信笺。几行潦草的墨迹扑入眼界:

有兰小妹:

致函于你,首先为求得你的原谅。实不相瞒,我父母反对这门亲事,我还在说服他们。请你转告你父母,要么接受我父母提出的要求,要么姻缘告吹。我并非要挟你家,只是为你着想,让你过门后,能过上好日子……

“卑鄙,卑鄙!”曾有兰勃然大怒,将信笺团起又展开,撕成碎屑,朝窗口扔下。

纸片像雪花一样飘落下去,曾有兰的心也像纸一样,碎成了片。

曾家磨坊统共十六间房,人字形的横梁下并无隔间,看上去很是宽敞。作坊里安了六副石磨,有九头当役畜的驴骡。

宝山掌控着一副大石磨,兩匹大青骡子。

宝山干活不藏奸,一个人干出两个人的活,曾星魁很是满意。

宝山白天干活,晚上就睡在磨坊的原料仓房里,收完工,还得给牲口刷毛喂料。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戎师傅送给他的那匹枣红马。

宝山已在磨坊里干了快两个月了,堪爷只来过一次。宝山自始至终没跟爷爷说过一句话。堪爷自觉无趣,托磨坊里的一位老伙计对宝山加以关照。

磨坊里的伙计喜欢问宝山抢亲的细节,问他抢亲时占了小姐多大的便宜。宝山被逼得不耐烦,每次都是老伙计替他解围。老伙计常进出曾家大院,把听到的一些鸡零狗碎的消息说给宝山:“石马镇商会顾会长的五公子向咱家小姐求亲了,那个顾公子可是百里挑一的人物,武功了得,骑马放枪,能百步穿杨。”

这些话钻进宝山的耳朵,让他放下心来,又有些酸溜溜的。宝山着意打听顾雄的一些情况,知道他是镇商团的团总,打得一手好查拳,有传言顾团总要找他比武较量,想报复他呢。

宝山并不惧怕,比武较量是拳脚上见功夫,胜败乃是常事,不存在报复一说。

宝山像头牵磨的骡子,只干活,不发声。那天,老伙计领着两个女孩走进了磨坊。宝山“吁吁”地叫停骡子,一抬头,恰好与来人四目相对。宝山的心骤然打起了响鼓,来人是曾家小姐。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完全出乎所料。宝山的腮帮和肩头之上突然挨了一鞭子,衣袖被扯开了一道口子,紧接着二次鞭哨呼啸而至,宝山一个侧闪,躲过一鞭。铁青着脸的曾有兰绕过磨盘,声嘶力竭地喊:“我打死你,打死你!”手中的牛皮鞭电闪雷鸣般呼啸而至。

宝山只抬手臂挡了一下,然后双手护住脑袋,弓起后背,仍由皮鞭抽打。

“小姐,快住手,要打死人了!”从惊讶中醒过神来的老伙计夺下曾有兰的皮鞭,随行的细丫头也来劝阻:“小姐,别打了,衣裳皮肉都打烂了。”

被夺下皮鞭的曾有兰,胸脯起伏着,呼呼直喘气。

宝山直起了身子,白布衫的后襟成了血染的布条,鲜血浸湿了裤腰……

曾有兰双手捂脸,哽声责问:“你个贼人,你的拳脚功夫哪儿去了,你干什么不躲?”

宝山咧了咧嘴,回答:“你打我是为了出气,我躲了,你的气难消啊。”

细丫头嘀咕了一句:“憨人,死脑壳。”说完,扶着哽咽的小姐离开了。

老伙计扶着宝山走进仓房,让他躺在铺盖上。老伙计用土法疗伤,在条条伤口上敷上烟丝。宝山痛得抽搐,却不喊叫。磨坊里的伙计围拢了看,有嘴损的嘲讽宝山:“打是疼,骂是爱,小姐对你又打又骂,是对你疼爱有加啊!”

“滚滚滚,都给我干活去!”老伙计将他们撵出了仓房。

宝山趴在床上养伤。好在是皮肉伤,并无大碍。挨到下半晌收工之后,宝山硬撑着爬起来了。他感觉后背像驮着块门板,只能直挺挺地走路,照料牲口的时候也不敢弯腰。他牵着他的枣红马在门前土场上遛弯。马亲昵地伸舌舔他,可他没法蹬上马了。

枣红马“咴咴”地嘶鸣。宝山顺着马头的朝向看过去,牛车道上走来两个穿红着绿的姑娘。

宝山心头一紧,思忖着,小姐的气还没撒完么?走近了,见曾有兰手上没拿鞭子,身上紧绷的肌肉这才松弛下来。

黄昏的天色,是暧昧的暖色。风是温和的,抚摸着人的肌肤,余晖也是和蔼的,妩媚了人的容颜。

曾有兰此番前来,不是为了撒气。她给宝山送来了刀伤药,药膏是她亲自上石马镇大春药店买的。她命细丫头进屋给宝山敷药。一会儿工夫,就听细丫头的尖嗓子惊叫起来:“小姐,不得了啦!”

曾有兰不知出了什么事,急忙跑进了仓房。只见细丫头惊慌地指着光着脊背、伏在床上的宝山,喊道:“小姐,快来看,伤口上长绒毛了!”

宝山回过神来,“扑哧”一声笑了。他告诉曾有兰,伤口上敷的是烟丝。

后背上的条条鞭伤,留下道道血痂,像隆起的泥沟触目惊心。曾有兰的心肠软了。她怀着深深的愧疚,亲自为宝山敷药。

敷药前,先得清除血痂,再用盐水清伤,然后敷上膏药。细丫头打着下手,一肚子不情愿。她实在猜不透小姐的心思,打了人,干吗还要给他买药?买了药,心意也就到了,干吗还得亲手给他敷上?

细丫头尚小,小姐的心思当然解不开。

敷完药后,宝山打着赤膊,怀里抱着汗衫送曾有兰出门。曾有兰在门旁的一块废弃的磨盘上坐下来,和站着的宝山说话。

细丫头在土场子上逗马,偷看两个人说话,心里嘀咕,上半天还是仇人冤家,这会儿到像对鸳鸯似的。

曾有兰略带歉意地跟宝山说:“我打你,是因为遇上糟心事了,而这事是因你而起的。”

宝山憨憨地说:“我不怨你,要是不解恨的话,随时可以来抽我几下子。”

曾有兰恨恨地说:“我把你抽成陀螺还不解恨呢!”

宝山如芒在背,偷看曾有兰的脸色。曾有兰的眼里瞬间流出了泪水,眼眉低垂,勾了头,扯着脚边的草茎,说:“我现在已经成为捏在别人手上的棋子,让人拿住将了我爹娘的军。我恨顾雄,也恨我爹。我在他们眼里如同一件商品,还是一件有瑕疵的商品!”

她已经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富家小姐了。发生在她身上的变故,她所经受的心灵折磨,让她迅速成熟起来。原本在她心中高大伟岸、英武气派的顾雄,已然变成自私、贪婪和邪恶的小人。

她把对顾雄的满腔仇恨,转化成控诉的勇气。她将所经历的暴力与摧残,谎言与欺骗,还有随之遭受的婚姻勒索,毫无保留地倾诉出来。话一说出口,她的心情反而平静了,心里的包袱也就放下了。

再看宝山,他的脸色紫涨起来,攥紧拳头,骂了一句:“真是个龌龊小人!这哪是结亲,简直是讹人!”

“讹人?你也知道这是讹人?这一切都是被你害的!你害得我的姻缘破了,害得我的父母反目了,害得我现在走投无路了!”曾有兰的一腔怒火冲着宝山发泄出来。

宝山抱着汗衫,像犯了天条似的,勾头站着。等曾有兰的心绪稍稍平复了,宝山十分坚决地说:“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是我把你害了,我豁出这条命,帮你出这口气,我明天带把刀子去找他!”

“那厮有枪,你近不了他的身!”

“我杀不死他,也吓他个半死。我的命不值钱,我与他一命抵一命!”

看着宝山认真的样子,曾有兰的心热乎乎的。宝山是第一个说要给她出气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觉得她是受害者的人,这个人,还愿意为她以命相拼!她当然希望报仇雪恨,可又担心他的安危,更怕由此牵连到自己的家人……少女的心中愁肠百结。她在心里已经认可了这个男人,一个诚实可靠的、完全可以信赖的男人。

已经濒临人生绝境的曾有兰,仿佛置身在茫茫黑夜之中。此刻的她,忽然发现前方闪现出一束光亮。

“我不要你去杀人,别杀人不成,反把自己的命搭上了!”曾有兰细看着宝山的表情。

宝山摊了摊手,说:“我罪孽深重,无法补救,我甘愿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

“谁稀罕要你当牛做马?可能我爹喜欢,他眼里只有钱。”曾有兰轻哼一声。

宝山拿布衫擦汗,说:“我除了有一身气力,没有别的了。”

曾有兰的眼光投射到土场上那匹枣红马身上。细丫头牵着马,高大的马身超过细丫头的头顶。

真是一匹好马!曾有兰爱马,她打小就喜欢骑马,可她的父母管得严。白云马是哥哥的专属,曾有兰只有等他不在家,才能偶尔骑一骑。

曾有兰站起来,招手唤细丫头牵马过来。

枣红马皮毛光洁,像缎子一般,曾有兰只看一眼就喜欢上了。她带着试探的口气,用挑逗的目光望着宝山,问他:“你说你什么也没有?这马可是你的,你把这匹马送给我吧!”

宝山愣怔了一下。万万没想到,曾有兰看上了他的爱马,那可是他的心肝宝贝啊!他支吾着说:“马……马是我师傅送的……”

“怎么?舍不得么?”曾有兰稍带调皮地说,“不就是一匹马么,你天天呆在磨坊里,又出不得远门,留着它也没用。”

宝山咬了咬牙说:“你要……你要就牵走吧,但你可要用心照料它!”

细丫头像捡到个宝贝似的,问:“真的送给我家小姐了?可不准反悔!”

宝山说:“说话算话,岂能反悔!”他进仓房里搬出马的鞍具,一并送了。

架好马鞍,曾有兰骑上马。宝山牵着马送她们出门。天光渐暗,西天呈现出瓦蓝色。枣红马不时地打着响鼻,时不时地伸舌头舔一下主人的手臂。

到曾家大院了,宝山把缰绳交给曾有兰。

曾有兰猜他是怕被人看见,心想,这可真是个知情识趣的人。

宝山回程时无精打采的。枣红马归了人家,自个儿真的一无所有了。回到仓房后,他趴在铺盖上,眼泪流下来了。他未曾想到,自己把一个好端端的千金小姐给害了,害得人家走投无路了。

经历一夜的心灵煎熬,翌日早起,宝山憔悴了许多。老伙计可怜他,让他休息一天。宝山失魂落魄地走到麒麟码头上,坐在台阶上发呆。他想师傅了,想贮木场上的工友了。可他还得在这儿呆上三年啊。他怨起爷爷来了,落到这步田地,全是装神弄鬼的爷爷惹下的祸。

一天时间转瞬而过。磨坊里的伙计收工回家了。宝山着手给驴子卸磨,正忙着呢,耳际忽然响起了“咴咴”的马嘶声。宝山的心头一热,是他的枣红马来了!

果不其然,曾有兰骑着那匹枣红马来到土场上。

宝山跑过去,将曾有兰扶下马。

曾有兰气呼呼地说:“你的马欺生呢,和我哥的马合不到一个马槽。”

“那么,你把马交给我来照料,你想要,派个人来牵走就是了。”宝山诚恳地说。

枣红马与宝山亲昵,掀着毛烘嘴舔着主人的手。马和主人仅仅分开一天,就像久别重逢似的。一个如此爱马之人,还能忍痛将爱马送她,曾有兰看着看着,一股暖流涌上心头,眼泪夺眶而出了。昨儿一晚,她在床上贴饼子,思前想后,眼下的婚姻成了一场买卖,自己成了别人勒索的筹码。而家也无甚可念,父母与自己反目,哥哥冷淡,逼得她想要离开这个家!天明时分,她果敢地做出了这个大胆的决定。

她已别无选择,她要向宝山摊牌。然而,要让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家小姐开这个口,绝非易事。被迫无奈的她,对着宝山的后脑勺,说出了平生最难启齿的几个字。就是那么几个字,像鱼儿吐泡似的打曾有兰的嘴里冒出来:“你能带我走吗?”

乍听到这句话,让宝山像遭了雷击,震惊之余,大感意外。宝山嗫嚅着说:“我在你家做工赎罪,我要再带走你,就是罪加一等了。”

“你抢人的胆儿哪儿去了?我还以为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呢!”曾有兰气哼哼地叹息道。

宝山说:“抢亲的事,不是我的本意,我也是被逼无奈。不过,你想去哪儿,我冒死也要将你送达。”

曾有兰说:“我想和你一起逃走,两个人永远在一起!”

宝山的头像被木杵撞了一下,晕头转向的。他稳了稳心神,才说:“我拐跑了你,罪孽可就大了。再则说,我是个穷光蛋,一无所有……”

“不是你拐跑我,是我要逃走,逃离这个家。你人穷,可德行好。你有一双手,我也有一双手,还怕落到三餐不继的地步吗?”

一项人生的重大抉择摆在了宝山的面前。他不是个特别有主见的人。之前遇事,都是听凭师傅拿主意,这事太突然了。

曾有兰显然不耐烦了,哭着说:“我什么都告诉你了,什么都没瞒你,你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你若嫌弃我,不帮我,我只有死路一條了!”

宝山连忙起身,立定了说:“是我害你落到这步田地,是我作下的孽,种下的祸,才让你落到这个地步,我岂会嫌弃你?你主意拿定了,我愿意带你走,只是你往后不能后悔。跨出这一步,就没有回头路了。我唯一能向你保证的,是我有一双手,一身气力,能够养活你,这孩子我也会当成我的,我绝不辜负你!”

仓房里点了灯。两人精心谋划了逃跑计划。他们约定第二天傍晚时分,还在磨坊里会面。

一切计划按部就班,就连磨坊里的老伙计和曾有兰的贴身丫环细丫头,也未曾发现丝毫异常。

事后有人报告,称是天刚擦黑的时候,看到了小姐和宝山骑着那匹枣红马,跑进深山老林里去了。

一个光鲜体面的富家小姐,跟着一个穷小子逃走了,丑闻很快传扬开来。

曾星魁审问了细丫头。细丫头尚不解风情,实在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曾星魁雷霆大怒。发生了这等有失体统的事,让他的老脸往哪儿搁?曾星魁下令:“一定要把人追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此番出逃,完全是曾有兰的主意,让宝山有些无所适从。曾有兰已经作好了最坏的打算,吃什么苦都不怨,走到哪里都不怕。

宝山敢于冒着杀身之祸,带她走,皆因曾有兰的一句话,她眼下唯有出逃一条路可走,如若不然,唯有一死了。

宝山心软。他明白,一个富家小姐选择走上这条路,需要多大的勇气和胆量。而这一切的起因,全是那场抢亲导致的。人家以身相许,自己还有什么顾虑呢?豁出命去,也要带她走。可人海茫茫,能往哪儿去呢?

唯一可求得庇护的,只有他师傅了。

宝山带着曾有兰到了西镇街。马过戎师傅家的街门也没停留,而是直接去了镇西贮木场的工棚。宝山有一间属于他的寝舍。安顿好曾有兰和劳顿的马匹,他才徒步上街,叩响了戎师傅家的门环。

一向豪气干云的戎师傅,听完了宝山的讲述后,猛吃一惊,这个生瓜徒弟,竟然做下了这等逆天的壮举。

但爱徒有难,求助于他,当师傅的得兜着。戎师傅提盏风灯出了街门。

师徒俩赶到贮木场,在犬吠声中走进了寝舍。戎师傅见到曾有兰的第一句话,就直截了当地说:“曾小姐,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吃。你跟了宝山,往后,可要过苦日子了!”

“我不后悔!”曾有兰的眼眸里透着一股决绝之光,一股凛然之气。

戎师傅赞许地点点头,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你俩赶紧收拾一下,跟我进山。”

戎师傅提灯引路,他们沿着一条伐木工开辟的山道进了山。戎师傅将他们安顿在一个守林人的木屋里,让护林的白发老头搬回贮木场去。

戎师傅说:“你俩先委屈几天,等躲过了这阵风头,再从长计议吧。”

一个不足二十平米的木屋,成了一对新人的婚房。山林里一片寂静,有狼嗥之声此起彼伏。

木屋外搭了一间灶屋。宝山引火烧水,将烧热的水舀进一只圆木盆里。端着水盆的宝山用肩头顶开木屋的柴门,屋子里乍然呈现的一幕,让宝山“腾”地臊红了脸。橘黄色的灯光之下,曾有兰坐在床沿上,胸前只挂着一条肚兜。只见她专注地解着裤腰上的一条巴掌宽的红腰带。宝山直勾了眼神,愣在原地。

松开的腰带里,忽然落下了两根黄灿灿的硬物。是两条硬铮铮的金条。

宝山的喘息声越来越粗了。他放下木盆说:“为啥要拿家里的东西?我能养活你!”

曾有兰把东西收好,说:“东西是阿娘箱子里的,我给阿娘留了字条,等以后日子宽裕了再还给她。外出闯荡,成家置业需要本钱的。”

宝山坚决地说:“等挣下钱就还回去!”

曾有兰看着他憨厚的样子,娇媚地一笑,宝山顿时就酥了。

翌日早晨,曾星魁调集了十几个伙计,差遣他们分头去找人。去何家棚子的一拨人,找到了堪爷,逼问他宝山的下落。堪爷尚不知情,看来人的气焰,知道宝山闯下祸了。老爷子决定上金鹿村打听一下消息。

上西镇街的一拨人,也没找到宝山和曾有兰,却意外地发现了宝山的那匹坐骑。枣红马留在了贮木场的马厩里,戎师傅粗心大意了。

得到准信的曾星魁立即召集伙计,兴师动众,准备上西镇街找戎师傅讨说法。

曾大有说:“姓戎的是条地头蛇,不好对付呢。最好是请顾雄带上手下人枪,一道壮壮声威……”

曾星魁心有不悦,他是记恨着顾雄的,此时也没有其他法子了。

曾家召集了三十几号人,又等来顾雄的十来个团丁。五十多个手持枪械棍棒的壮汉,登上了停泊在麒麟码头上的一条货船。

坐在船头上的曾星魁始终未拿正眼看一下顾雄,顾雄也是心里憋着火。他此番是为他的面子来的,自己下了庚帖的女子,竟然跟个伙计逃跑了,这让他的脸面尽失。他的手指压在驳壳枪的皮套上,心里合计着,如何对付戎师傅,还有那个素未谋面的情敌。

曾家兴师问罪来了。正在竹木同业会所祭拜祖师的戎师傅闻讯后并未惊慌。他知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都是迟早的事情。戎师傅镇定地在香炉里插上三炷香,祷告一番,随后出了门,飞身跃上铁青马,快马扬鞭地赶往贮木场。

貯木场上人头攒动,面对那些持枪舞棒的团丁伙计,戎师傅一眼扫过,并无惧色。当他的目光扫见了场地上的那匹枣红马时,脑袋“轰”的一声响:怎么就把它给忘啦!

曾星魁开口说话了,责问道:“姓戎的,马在你这儿,人就走不远,你把人交出来吧!”

戎师傅稳住神态,答:“我承认,人是来过,但我没有留他们,他们跟着放木排的下河道走了。”

曾星魁面露愠色,当场揭谎:“我的伙计一直蹲守在此,没见你放过木排。”

戎师傅的脸色一变,一时语塞。占了理的曾大有逼迫他交人,不把人交出来,扬言要火烧工棚。曾家的伙计拿着鸡毛当令箭,开始搜罗引火的柴草。

工棚里只有厨娘和一个守林的白发老头。听说来人要放火,白发老头拎起一面铜锣跑出去,站在原木堆上拼命地敲锣。山里人都知晓,紧锣密鼓,不是火警就是匪警。铜锣的声波在山谷间回荡,能传出十里开外。

山里人心齐,闻警报之声,人人抄家什赶来相助。在山林里采伐的工友闻声后,纷纷往山下赶。

宝山的耳朵尖,依稀听到了“当当”的敲锣声。他披上汗褂跑出木屋。他能辨别出响锣的节奏,是贮木场那边发出的警报。

宝山拔腿就往山下跑。曾有兰追出门,喊他:“你上哪儿去?”

宝山边跑边答:“师傅打锣,报了匪警!”

“你个傻子,什么匪警呀,八成是来抓你的,你赶去送死吗?”

“师傅有难,响锣就是召令,送死也得去!”宝山的人影消失在竹林里。曾有兰急忙回屋,拎起一个印花包袱,追赶着宝山往山下跑。

貯木场上,一下子聚拢了百来号人。多半是茅山竹木采运业的工友,大都拜过戎师傅的码头。

场地上立马分成两派。工棚门前一块狭长地界,曾家的伙计和商团的团丁占据东首,戎师傅和他的徒众立于西端。

“宝山来了!”有人发出一声喊。人群自觉闪开一条道来。跑得挥汗如雨的宝山,显然是场地上的主角。

曾星魁怒吼一声,叫把宝山拿住。顾雄指挥持枪团丁,立即将他控制住了。

戎师傅气得直跺脚,责骂宝山:“你个憨宝,谁让你下山来的?”

曾大有冲过来,掴了宝山一个巴掌,瓮声逼问:“我妹妹在哪儿?”

宝山不作声。曾大有端起马枪顶住宝山的胸膛。

工友们见状,激动地大喊大叫,声势排山倒海一般。曾大有有些胆怯了。

顾雄见此阵势,忙拉开曾大有,冲戎师傅拱手道:“我敬戎师傅是武行前辈,您不要仗势压人,我也不恃枪凌人。练武之人,拳脚上说话!我想与您的徒弟过上几招,若他赢了,我二话不说,抬脚走人;若他输了,您得让我把人带走。”

戎师傅拿眼征询宝山。宝山目光如炬,坚定地点了点头。戎师傅爽快地答应了。

一听说要比武定胜负,众人的兴致陡增。工棚前,众人腾出一片场地。

宝山紧一紧腰间的裤带,先下了场子。顾雄摘下皮带,连带着一支驳壳枪,交给手下团丁。

两个情敌,各怀仇恨,滋滋地碰出火花。

顾雄的查拳势大力沉,宝山刚一接招,就感觉到对手臂坚腰实,力量胜出自己一筹。查拳以脚法见长,大开大合,使的是拳头脚尖的力量。而宝山的一手南拳,以贴身切肘擒拿为主。两人过了几招,各自试探虚实。宝山知道,如果硬碰硬,自己显然处于劣势,便借助地形,在门前散放的树桩和晾衣架下腾挪闪跃,令对手的弹腿功夫施展不开,打得憋屈难受。而宝山虚晃实击,施展自如。顾雄的额头见汗了,连挨了两下,一时乱了阵脚。宝山一个侧引顺势推打出去,高大魁梧的顾雄脚下失衡,踉跄几步,险些跌倒。

工友们拍掌叫好。顾雄面色难看,吼叫手下团丁将场上的树桩和晾衣竿一起挪开。

再次交手,开阔的场地,让顾雄大展手脚。查拳以脚法制人,他的弹腿功夫,鲜有对手。

此时的宝山,失去了南拳近身短打的优势,对手用脚封住门户,不得近身,宝山的腿、胯、腰、肩都挨了飞脚,明显处于下风。

都说胜招险中求,宝山决心拼死一搏。但见他露出一个破绽,用侧臂接挡对手的弹踢脚。宝山一个下腰,臂肘前顶,力达肘尖,直击对手下颌部。顾雄弹跳撤步,闪过一击,左脚顺时旋身侧踹,攻击对手腰眼。宝山抽身避让,被二次连环脚击中腹部,一股惯力将宝山踹得后仰倒地。

围观者一片惊呼。顾雄不容对手打挺而起,随即一个饿虎扑食,骑在宝山身上。

练武之人,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乍然间,一声呼啸,顾雄未曾反应过来,肩背之上已经挨了一记皮鞭,好似被刀锋剐开一道口子,痛彻心扉。尚未及回头,二记鞭打已至,将他抽了个人仰马翻。顾雄抱头逃避,那鞭子呼呼生风,抽得他皮开肉绽,抱头鼠窜。

挥鞭抽打的曾有兰并未解恨。她跳上原木堆,绕过人群,冲进场子。见团总挨了打,观场的团丁们反应过来,蜂拥而上,用枪托砸向曾有兰和宝山。

场上一片混战。戎师傅这边保护宝山,曾大有带着伙计抢到了曾有兰。

曾有兰的腿脚、肩膀和面颊上都挨了枪托。狂怒的她,冲着顾雄连吐了几口带血的唾沫。

女儿已经找到,此时的曾星魁必须站出来说话了。

他冲戎师傅拱了拱手,说:“既然我的女儿是在你的地界找到的,你难脱干系。人我带走,你那个徒弟我也要带走。他还有三年劳役,有字据为凭,你可是证人。如若不然,我就上县署告你。”

戎师傅心疼被打伤的宝山,宝山不想连累师傅,答应跟他们走。

戎师傅没奈何,命工友们让开一条道。曾家伙计推着宝山,曾大有扶着妹妹走过人群。曾有兰受了伤又动了气,走路一瘸一拐的,她还不忘叮嘱伙计,牵上那匹枣红马。

坐在树桩上的顾雄刚想抬起屁股,被曾星魁啐出的一口唾沫钉在了原地。曾家主仆们撇下顾雄一伙,顾自登上货船离开了。

踏上木船的宝山,立刻被曾家的伙计捆绑起来。有目击者回报戎师傅。戎师傅喟然长叹一声,他晓得,宝山这次被带走,不死也要脱层皮。

堪爷骑着“追风”,急匆匆地赶到金鹿村,求见曾星魁。

曾星魁正在气头上,根本不想见他,让伙计把话传给堪爷:“你孙子犯了死罪,要沉入天荒湖,你就等着收尸吧!”

堪爷闻言,老泪纵横,是自己鬼迷心窍,偷鸡不成蚀把米,害了宝山。他坐在曾家二道门的石阶上,哭嚷着要见曾太太。他知道女人心软,只要曾太太肯出面求情,兴许曾星魁还能法外开恩呢。

此时的曾太太正隔着铁条窗和曾有兰说话。曾有兰和宝山被关进一间库房。曾星魁原本想将两人分开关押,无奈曾有兰死命不从,以死要挟。曾星魁恨得牙痒痒,扬言要将宝山沉湖。曾有兰顶撞道:“是我怂恿宝山逃跑的,罪在我,要沉湖,就把我俩一块儿沉了。我们生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块儿!”

曾星魁气哼哼地走了。他把女儿的任性,怪罪在老婆身上,打小纵容,缺少管教,方有今日之难。

落到这步境地,什么脸面都顾不上了。当娘的苦口婆心劝导女儿,不要一意孤行,凡事都可以从长计议。曾有兰死性得很,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当娘的心都碎了,手里捏着的手帕都湿透了。

曾太太拿女儿没法,她目下还在和丈夫置气,可事已至此,她要前去找他摊牌了,毕竟女儿怀有身孕,顶可恨的,是那昧了良心的顾雄。

她刚走出下屋,就听到一个破锣似的嗓门哭喊着要见她。

曾太太憎恨堪爷,都是这个糟老头子在幕后搞鬼,把她好端端的女儿给毁了。她支派细丫头去看看究竟。

细丫头在门厅里见了堪爷,她给太太带回来一张纸。一张普通的白连史纸,上面用墨笔勾画出山峦丘陵、山道河流和几处庙宇房舍。画面上注有几行小字,曾太太一看,心里明亮起来,叫细丫头呈送给老爷。

就是这张鬼画符般的白页纸,让曾星魁着了魔似的激动起来。

曾星魁命儿子曾大有速去备马,他亲自去见堪爷。他与堪爷碰面说了一番话,于是各自跨上坐骑,急匆匆地出了院门。

天近黄昏,这辰光老爷出门,要上哪儿去呢?家里的下人皆不知情。只有曾太太明白堪爷葫芦里装了什么药。

堪爷将曾星魁引上了金鹿岭,将深藏心底的秘密和盘托出。曾星魁欣喜若狂,亲手验证了东山坡龙穴宝地上的赤色朱砂土,又俯耳聆听卧牛石下似有若无的“龙吟虎啸”之音。

曾星魁的心跳如鼓。这就是曾家代代人寻找的“真龙穴”啊!他无比激动地询问堪爷:“老神仙只管开口,需要多少赏钱?”

一脸沮丧的堪爷坚称不要一分赏钱,只求曾星魁成全宝山和曾有兰的姻缘。

“这个自然好说。”曾星魁当即表态,今晚就放人,让堪爷在家等着。他还附了一个口头约定,为顾全曾家脸面,对外则宣称是两人趁黑逃跑了,让他们从此远走高飞,不要再回来了。

堪爷也没说个谢字,一个人直腰直腿,像具僵尸似的走下山坡。一头走他还一头想,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枉费心机一场空。自己真是枉费了一场心机,可结局嘛,还算不错,毕竟,还是成全了宝山和曾家小姐的姻缘。

回到何家棚子,堪爷在门前摆上供桌,上了香,等候着宝山回来。

初秋时分,虽说暑气未消,夜晚的风还是带了凉意。月亮露出脸来,星星显得稀疏。星空高远,万籁无声。耳目欠灵的堪爷还是听到了马蹄的奔跑之声。枣红马一马双跨,驮着宝山和曾有兰来到何家棚子。

小两口下了马,先给爷爷磕了头。他俩是从阿娘的口中得知内情的。

看着一对新人,堪爷的心好似浸在蜜罐里,什么都不计较了。他引他俩到供桌前拜谢月亮娘娘,是月亮娘娘促成了两人的姻缘,随之又进得屋来,在条案桌前,拜了宝山父亲用过的红檀木罗盘,算是拜了高堂。

草堂屋里点上了红烛,堪爷坐在门槛上抽烟。宝山给爷爷披上衣裳,坐下来陪爷爷说话。爷孙俩从未说过这么多话,像要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

启明星出来了。曾有兰在简陋的竹床上睡得很香。宝山进屋催促她起身,两人要赶在朝阳出来之前上路。

枣红马披上马鞍,挂上两只塞得鼓鼓囊囊的马褡子。一切收拾停当,堪爷取出褡裢里的花梨木罗盘,放在迎门月照之处,命宝山脱鞋,赤脚踏上去踩。堪爷在一旁念着罗经口诀,谓之,踩盘添福。风水师有此讲究,风水罗盘能挡煞开运,逢凶化吉。

宝山和曾有兰骑马离开了茅山,从此闯荡大千世界去了。

这之后,有不知真假的传言,在茅山脚下流传,有讲宝山进了讲武堂,也有讲他投了军的。这些传言并未得到堪爷的证实。

人们谈论更多的还是曾家小姐,一个富家小姐跟一个穷伙计私奔了,这在闭塞的小山村,颇具几分桃色奇闻的意味。

还是曾星魁说话硬朗:“一个丫头片子,跑就跑了,还省了我的陪嫁呢。”

省下陪嫁的曾家,却遭到了石马镇商团的敲诈。顾雄使用陶双阳的招数,修书一封,以商团弟兄上西镇街抓人,兵马劳顿为借口,向曾星魁索要一千大洋的犒赏。这次的曾星魁老謀深算,使了个一箭双雕的计谋。他拟了一封信,连同顾雄的信函,一并交给了陶双阳。曾星魁尚欠陶双阳一千大洋的军费,他就拿它作诱饵,让陶双阳以为顾雄要劫他的财道,是黑道上的黑吃黑,由此引发了石马镇商团与茅西常备队的一场恶战,最终两败俱伤,顾雄在交战中阵亡了。

堪爷还是从事着老本行。老爷子已经不大出门游走,除非主家上门来请。

草棚里的红毛驴子闲得慌,“欧啊”“欧啊”地叫唤,更加让人心里添堵。

那一年的春夏交际,茅山山区的雨水特别丰沛。自五月初就是阴雨连绵,直至六月中旬雷阵雨造访,把个山坳田畴淹成一片泽国。雨水尚无收势的迹象,随后的几天,雷雨频至。

有个何家棚子的男孩,进山沟里捕鱼,回来却一路跑一路惊叫:“快去看呀,金鹿岭上‘出蛟啦!”

山里人认为地下水暴出是由于蛟出而引发的。堪爷闻讯,忙撑起油纸伞出门。当他冒雨赶到金鹿岭下时,令他最为担心的一幕发生了:金鹿岭东山坡的龙穴宝地破了口,一股股金黄的泥浆喷涌而出,急湍而下,犹如游龙般奔流,泻入鸳鸯河道。电闪雷鸣之下,堪爷俯伏于地,呼号痛哭:“蛟龙出世了!真龙显灵,飞龙升天了!”

“出蛟”之后,随之雨过天晴。曾家父子闻讯赶来一看,“出蛟”的洞口就是东山坡下的龙穴之地。如此巧合,不免让人失望至极。然而,泉眼之中源源涌动的山泉,让曾家父子看到了希望。山里人把水源当成财源,只要有水的地方就能生财。终年不涸的泉水,被曾家引入岭下的六十亩旱谷地,本是贫瘠的旱地,旋即变成了水浇良田,让曾家更加添产进财。

只是,此事对堪爷打击颇大。这位风水地师自此一蹶不振,卧病在床,直至堪堪不济。曾星魁得知后,派曾大有上门探望。堪爷请曾大有将一张画有相同符号的白连史纸,交予曾星魁。老人至死,孙子宝山也未曾回来,丧葬一应事体全赖曾家一手操办。遵照堪爷的遗愿,他的棺木入葬在金鹿岭北山坡,他自己标示的一处墓穴里。

坊间传言,堪爷自选的归老之地,藏风聚气,有真龙气脉。传言多半系戏言,当不得真的。

事隔多年之后,又有消息在茅山脚下不胫而走。堪爷的孙子宝山投军后,征战沙场,战功赫赫,一路擢升,已是国军某骑兵师的少将师长。贵为将军,应该被纳入大富大贵行列了吧。

传言也不知虚实。直至民国三十八年清明前夕,一辆雪铁龙轿车开进了金鹿村,传言得到了确证。少将师长何宝山带着老婆曾有兰和两儿一女回来了。身披斗篷,戎装英武的何师长徒步走上了金鹿岭。他亲自给爷爷的坟上培新土,然后磕头烧纸。他此番回来行色匆匆,并未在金鹿村留宿,当天就乘车离开了。之后江山易主,他此去再无音讯。人们猜测,这位少将师长八成是逃去了台湾。

有好事的阴阳先生,上金鹿岭探究堪爷的丘垅,得出一种结论。堪爷堪舆一生,获此风水宝地,使得孙子宝山入了将籍。只可惜,这墓穴朝向不对,位于山岭的北坡。虽然命理学上有“北方主尊”之说,可是,“北”与“背”谐音,国军败北,已成命数。只可叹,老何家不过出了个败军之将……

人们最终只是仰羡曾家,还是曾家的祖坟葬得好啊。位于金鹿岭南坡上的先妣吉穴,给曾家带来了“富如万宝”的财富。罗经上称,“南方主财”嘛。

然而,世事变幻,好景不长,1949年江山一统,曾家的财产几乎一夜之间蒸发了。曾家是十足的剥削阶级,家里的房屋田产,牲口作坊籍没充公,转而又分发给门下的伙计。曾家父子因为拥枪自大,还被扣上恶霸地主的帽子。可是,金鹿岭南坡曾家先妣的吉穴尚且完好。人们私下窃窃,实在难究其因。

多年之后,曾有一外方的高人来此勘察,给出了这样的说道:金鹿岭的外形状若覆斗,藏风聚气。无奈何,东山坡的龙穴破了口,走了气。内聚的山泉毫无节制地流淌,再多的财源,也经不起从春流到夏,从秋流到冬,总有耗尽枯竭的时日。

这套说法牵强附会,太过浅显。然而,那些玄奥的命理学又纯属迷信,万不可信。只有那些不靠谱的传言,已然演变成传奇,至今还在茅山脚下流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