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王诤
2022年3月13日，著名男高音歌唱家，歌剧表演艺术家李光羲去世，享年93岁。北京歌剧乐评人蒋力告诉澎湃新闻记者，老人家去年还出来演出，身体一直“倍儿棒”，“此次是因患脑梗，3月8日急诊入住朝阳医院，13日下午5时许病逝。”
李光羲又名李光曦，是中央歌剧院国家一级演员。上世纪五十年代，因主演歌剧《茶花女》成名，而后以演唱《松花江上》《北京颂歌》《周总理，您在哪里？》《祝酒歌》《鼓浪屿之波》等歌曲闻名于世。曾获文化部演出评比一等奖，首届金唱片奖，建国四十年优秀歌曲首唱奖，改革十年优秀演唱奖等。2010年，获颁“中国歌剧终身成就奖”。“李老没进过科班，但他的歌声，真正是过耳难忘！”蒋力在个人朋友圈中写道。
李光羲 视觉中国 资料图
“一准是金宝”，天生是块儿唱歌的料
俗话说“九河下稍天津卫，三道浮桥两道关”，有赖漕运的交通繁盛，天津近代以来一直就是个“曲艺窝子”。而自1860年开埠，西风东渐，又令这座北方的码头城市很是洋气。1929年，李光羲出生在天津一个普通职员家庭，打小就显示出不凡的表演天分，更继承了家族的一副好嗓子。淘气的他，有时会站在街边学收垃圾的吆喝，邻居大娘端着垃圾筐闻声出来，一看四下无人，会笑着骂上一句，“一准是金宝（李光羲小名），这倒霉孩子！”
天津人讲话，介就叫“学嘛像嘛”。李光羲自幼酷爱音乐和戏曲，京剧、京韵大鼓，就连撂地儿卖艺的吆喝都能顺嘴来上几口，有人还曾想引荐他拜刘宝全大师学相声。俗话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可以说在此后大半个多世纪的从艺道路上，他能够始终保持旺盛的创作热情，都与有兴趣而来的无意识接受密不可分。
1956年，李光羲因主演新中国第一部欧洲古典歌剧《茶花女》而一举成名。时人都很好奇，这位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后生，怎么就能将那位追求茶花女的法国贵族青年演绎得惟妙惟肖？
“我11岁时就看过好莱坞电影《乱世佳人》，当时就被那种美好的情感震撼了。从那以后，追求美好成为我的理想。”在《舞台是我的天堂：李光羲艺术生活五十年》一书中，他曾如此回忆道。而通过一台老式收音机，李光羲接触到贝多芬、巴赫等音乐家的作品，从此爱上了唱歌。为了练歌，他还参加了教会的唱诗班，学会了五线谱及西洋发声法。父亲去世后，17岁的李光羲接班在在开滦矿务局做工，并利用业余时间参加演出。几年内几乎唱遍天津大小剧场，成为小有名气的业余歌手。
凭借幼时的功底和多年来积攒的舞台经验，1953年，李光羲被中央实验歌剧院（1979年，正式更名为中央歌剧院）录取。日后，他曾自嘲自己是中国声乐界没有严格师承关系，没有接受过音乐学院声乐教育家们严格训练的“草莽英雄”，“可能我天生是块儿唱歌的料吧，站在舞台上我感觉自己找到了方向。”
占领剧场，“在舞台上把自己从内到外变成剧中人”
新中国成立后，党的工作重心从农村转移到城市。“周恩来总理说我们过去是‘农村包围城市’，条件艰苦没有剧场，全国解放后，我们占领了大城市。大城市有剧场，我们就要‘占领剧场’。”而占领剧场就要有剧目，1955年，苏联著名的花腔女高音歌唱家瓦·阿·捷敏启也娃来华教学，经过一年的学习后，剧院决定排一部外国歌剧作为学员的结业汇报演出。在捷敏启也娃的指导下，威尔第歌剧《茶花女》成为了中国人制作、演出的第一部西洋歌剧。
需要指出的是，当年为了使中国观众能方便地理解歌剧内容，俄语专家苗林和音乐家刘诗嵘将剧本和歌词全部翻译为中文，成为流传至今的中文版《茶花女》。排演过程中，李光羲从男主角的C组调到A组，并在之后的第一次公演中饰演了男主角阿尔弗莱德•阿芒。
“怎么演外国人，怎么唱西洋歌剧？这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次。”李光羲后来回忆说接到这个任务时，他首先就想到了嘉宝出演的《茶花女》，自己对这部电影非常痴迷，从演员到故事，从场景到造型都烂熟于心，“演阿尔弗莱德时，我就想如何把脑海中罗伯特·泰勒的形象展现在舞台上。就连开门的动作，都借鉴了他在电影中的表演。”
建立初期，大量艺术家来自延安，对《茶花女》中外国人的生活方式并不了解。“苏联专家就教我们，怎么从形象、声音、气质上把自己变成法国人。”外国绅士怎么与人交流，怎么走路，怎么站着才礼貌，怎么看人，都是他们学习的内容。“后来大家都说，我借鉴电影的方法是对的。”在李光羲看来，要排一部剧目，就要在舞台上把自己从内到外变成剧中的人物。而这正是歌剧表演的要义：歌剧演唱是一种在表演基础上的演唱，高超的演唱技巧和入木三分的人物演绎在艺术表达上是平分秋色的。
1956年12月，《茶花女》在北京天桥剧场首演，整个文艺界都沉浸在“中国人也能排演西洋歌剧”的兴奋中。李光羲在剧中的表演已经能够完全摆脱中国传统民歌、戏曲唱法的影响，并能够很好地融入到西方音乐文化当中去，美声唱法的气息运用与共鸣腔体都十分到位。可谓一上场就用通透坚韧的音质，将主人公的形象充分定格。他后来曾将自己在西洋歌剧的演唱心得，归纳为“字、声、情、韵、神”五个字，逐渐探索出“歌剧中唱”的表演范式。
李光羲回忆说，当时的《茶花女》不仅在北京场场爆满，还吸引了全国的爱好者来看。“那时候中国的外国戏就这一个，很多地方上的文艺工作者听说了也都来看。当时从广州到北京得走4天，新疆到北京要一个星期，但他们都来了。”李光羲也因出色表现一炮而红，从1956年到1984年，《茶花女》无数次复排他都出演男主角，一直演到55岁。此后，更是凭借在《刘胡兰》《草原之歌》《货郎与小姐》《叶普根尼•奥涅金》《阿依古丽》等歌剧中的出色演绎，成为那个时代风光一时无两的“歌剧王子”。
李光羲 视觉中国 资料图
《北京颂歌》标志复出，脍炙人口的《祝酒歌》是“抢来”的
真正令李光羲成为全国家喻户晓的歌唱家，还是要归功于他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唱红了几首著名的歌曲。1964年，在周总理亲自领导下，文化部组织的大型革命史诗歌舞晚会《东方红》中，李光羲倾情演唱了其中的《松花江上》。这首曾被毛主席誉为“一首歌抵得上两个师”的抗战名曲，被他演绎地催人泪下，从此便成为演唱这首歌的不二人选。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一夜之间，李光羲被斥为“为修正主义、资本主义、帝国主义服务的毒草”，下放天津郊区劳动。1972年，长住北京的柬埔寨王国西哈努克亲王庆贺50岁寿辰，他希望开一场音乐会，并且要请抒情男高音歌唱家演唱他写的声乐作品。彼时的中国，除了几个样板戏，到处都在唱着激昂的口号式歌曲。周总理想到了中央歌剧院的歌唱家们，一纸调令，李光羲回到了北京。同年，他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录唱了新歌《北京颂歌》，一经播出立刻红遍大江南北，也标志着他个人的正式复出。
“灿烂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北京。庄严的乐曲，报导着祖国的黎明。啊——北京啊——北京！祖国的心脏，团结的象征。人民的骄傲，胜利的保证……”在姜文导演的处女作《阳光灿烂的日子》中，《北京颂歌》成为马小军们在胡同里扭着腰奋力蹬车镜头的背景音乐，足见这首歌曲穿越时代的魅力。
1977年年初，“人民音乐家”施光南根据诗人柯岩的诗作《周总理 ，您在哪里？》，含泪创作了怀念敬爱的周总理的同名歌曲，作曲家首先就想到了李光羲，后者当时在试唱几句后，同样泪流满面……深情的演唱通过电波传到四面八方，李光羲再次引发了全国人民的强烈共鸣，成为他个人演唱生涯继《北京颂歌》后的第二个里程碑。
1978年，改革开放，全国上下思想解放，整个社会欣欣向荣。李光羲最为世人所津津乐道的那首《祝酒歌》，就诞生在这一时期，他后来曾笑言这首歌是自己“抢来”的。原来施光南在创作《祝酒歌》时，起先属意交由剧院女中音歌唱家演唱，李光曦一见之下喜欢得不得了，在请作曲家稍作调整后便练了起来。其时，社会上欢快的歌曲少，多是控诉“四人帮”的歌曲，《祝酒歌》曾一度被认为是“号召大家喝酒”，而在剧院内部受到争议。
李光羲在当年一次外事演出中，借着主办方要求演唱一曲欢快歌曲的“尚方宝剑”，大胆地首次公开演唱，并获得满堂彩。之后，他在1979年中央电视台举办的“迎新春文艺晚会”上再度登台演唱。有评价称，“他不仅是用嗓音在唱，更是用饱满的热情和火热的心在唱，不仅唱出了自己对新时代强烈的共鸣，更唱出了举国上下为国家和民族重新获得政治上的解放而欢腾的喜悦心情。”
“李老师，唱点通俗歌曲吧！”
1994年，李光羲曾在《北京日报》上发表文章《让人民喜闻乐见》，回顾了几十年来他对文化发展的感受。他在文中直言，“改革开放前大家文化生活形式简单，基本就是去剧场看演出。但上世纪80年代之后有了电视，大家的选择就多了，剧场演出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冲击。”再加上流行音乐的引入，越来越多年轻人被时尚的文化艺术形式吸引。他记得有好几次，自己在台上唱着歌，台下就有年轻观众喊，“李老师，唱点通俗歌曲吧！”
一般的老艺术家听到这样的话，多半会视作是“无知者无畏”的挑衅。但或许自己本就走的是自学成才之路，李光羲心中向来没有太多的门户之见和畛域之分。他一向认为艺术所要传达给人们的有最基本的两条，即美和明白。“不美，就不是艺术；不明白，就感受不到艺术。”
在短暂的失落过后，李光羲很快转变了想法，“时代潮流不可抗拒，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潮流，现在年轻人喜欢摇滚、喜欢流行，都可以理解。”他感觉到，改革开放之后，个体的愿望得到抒发，“不管有什么喜好，都能找到可欣赏的对象，这是文化发展的表现。”
由于自小喜欢体育运动，成名后更是将游泳作为毕生的日常习惯，李光羲出差时也会在行李中放进泳帽和泳裤。良好的生活习惯和年轻开放的心态，让他即使年过古稀，看着也依旧如中年人一般。他曾说，“一个艺术家，如果失去了对身边事物的好奇心，那么他的艺术生命也就宣告了枯竭，就不可能再创作出有生命力的艺术品。”
近些年来，人们除了能在大型晚会上看到李光羲演唱自己的成名作。更令不少观众惊讶的是，他也会出现在一些综艺节目中，不仅唱过田震的《执著》，也唱过崔健的《花房姑娘》，一首周华健的《让我欢喜让我忧》唱罢，他还不忘自嘲，“很多歌迷朋友们都说这歌挺好听的，怎么我一唱就把人给唱哭了。”（笑）最令人们津津乐道的是，2014年北京电视台春节晚会上，李光羲和杨洪基、刘秉义三位老艺术家身着“Black Tie”礼服，联袂演唱S.H.E.的《我不想长大》，“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长大，长大后世界就没童话……”
李光羲 视觉中国 资料图
责任编辑：陈诗怀
校对：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