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郭先生
旧时的滨海乡村,男婚女嫁从做媒开始。
儿子大了,要请媳妇成家。闺女大了,要出门。这个时候,会请人做媒,也有人主动上门做媒。并无职业媒婆。媒人多由庄上族家里的婶子们充当。婶子们乐于将这边的侄女说给娘家的侄儿,也乐于将娘家的侄女说给这边的侄儿。于是,经过几十年、上百年,两个庄子之间形成密切的姻亲关系,几乎彼此家家户户都是亲戚。
当然,也有在陌生的村庄开辟姻亲关系的。那往往是一些在村庄间走来走去的人,譬如,乡村教师、乡村医生、风水先生、做小生意的人,看到合适的,也会做个好事,彼此撮合。
媒人提了亲,主家都满心感谢。有的随即答应:好啊!太难为你了!那就请你去说说看。也有的并不立即答应,而是说:我家儿子(闺女)还小呢,不着急。
正常接下来,会有一个访亲的环节。
两个庄子是老亲的,不用访亲,彼此走动了几年、十几年,对方家里有几口老小、几个劳力、几间房子、经济条件怎么样、一家人人性怎么样、那男的(那女的)多大岁数、个子多高、读了几年书、身体怎么样(是不是六指子、结巴、秃子、瘸子、呆傻,有没有得过黄疸肝炎,有没有暗疾,等等)、脾气怎么样,都清清楚楚,婶子们在做媒时也会老老实实讲清楚,否则会遭一辈子的埋怨。
两家原本不熟悉的,就要彼此访亲。双方父母悄悄到对方庄上,或者在集市上,找些外围的熟人,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先扯些别的,然后将话题扯到对方家里,聊些想知道的情况。被访谈者其实心里也是一肚数,希望这桩亲事做成的,就往好处说;与这户人家有过节的,就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地弄上几句。访亲,不会只访一两个人,也不会只访一两趟。反反复复访下来,对方的情况也就打听个大差不差了。
如果双方父母都有那意思,那就简单走一个相亲程序。相亲不很正式。一般都是男方到女方庄上走亲戚,或者在集市上设计一个偶遇,从不远处彼此看上一两眼。这个彼此,主要是打算做亲的男女当事人,也包括男女当事人的对方父母、家人。直接带上门,彼此坐下来,喝茶聊聊的,也有,但不多。
在这前后,有些人家会找算命先生看八字,看看两个小的八字是否相合,或者与家里某个人八字是否相克。算命先生也是有眼头见识的,只要不是命理书上讲的严重相克,一般都不会乱说什么。
如果双方都满意,特别是两个小的都没意见,八字也没问题,那就进入谈婚论嫁的第一个正式程序——下礼。
下礼也要选个好日子。这个日子,一般由媒人跟双方父母商量,再看看日历上的宜忌,就能定了。
这个日子之所以不由算命先生定,主要是下礼需要用钱。而什么时候能拿出这笔钱,就不是算命先生说了算了。
下礼,都是男方给女方下聘礼。普通人家,彼此家里怎么样都知根知底,只要想着做亲,在聘礼多少问题上都不很讲究。聘礼,常见的是布料。至于猪肉、糕点能不能做聘礼,或者直接给点钱,都没有特别的说法,反正媒人事先都会说清楚,不会临时因忌讳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下礼,其实也就是订亲,表示两家同意做亲,双方建立婚约。下礼的程式是,媒人陪着男的,带着聘礼,在商定好的日子的临近中午,到女方门上。女方喊些亲朋好友,一起吃个饭。一般不放鞭炮。
既然下了礼,程序是十有八九要继续往下走的,但也有极少数的例外。这例外,就是有一方不想做亲了,要毁约。至于毁约的原因,有各种各样:有两个小年轻不中意的,有两个小年轻中的一个又看上别人的,有两个小年轻的身份地位发生重大变化的,有两个家庭在进一步交往中发现对方有新的不适合做亲的情况的。总之,原因可以有很多。一方提出毁约,对方会感觉很没面子,说上一些艾怨话,但也没什么法子,只能同意。极少闹事——除非是其中一方做了陈世美,或做了其他非常缺德的事情,或者自家的儿子(闺女)被耽搁了,实在让人气愤。男方提出毁约的,一般不会提返还聘礼的事情。如果是女方毁约,那自觉理亏,聘礼一定是要归还的。
谁都不希望出现毁约的情形。但滨海乡村社会对毁约持默许的态度,除非涉及严重的道德问题,大家闲言碎语谴责一番,然后也就算了。谁都知道,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情,强扭的瓜不甜。
正常情况下,下了礼,接下来就是办喜事。这其间的时间间隔有长有短,短的三两个月,长的三两年。太短,显得仓促。太长,夜长梦多。一年左右比较合适。
办喜事的日子,先由男女双方初定一个大概的时间段,比如,今年腊月,明年春上,避开大忙时节。然后,男方请算命先生看日子,日子看好后,写在一张红纸片上,再用红纸包好,请媒人送到女方,悄悄放到女方的灶头上。媒人口头上也会跟女方讲清楚的。因为前面有了充分的沟通,女方一般不会提出异议。
这个时候,彩礼的问题也自然提上议事日程。彩礼的多少,没有定准,一段时期社会上大致有个数目,各家根据情况有增有减,正常不会高得离谱、过分超出男方的经济承受能力,具体的数目由媒人从中协调。也有特殊困难的人家,出不起彩礼,就采取换亲的方式,我家的闺女嫁给你家的儿子,你家的闺女嫁给我家的儿子,彼此互免彩礼,但这并不多见。
办喜事,前后经历三天时间。第一天,扯妆。第二天,正日,也就是算命先生算定的日子。第三天,回门。
第一天,扯妆,似乎是女方将陪嫁的嫁妆运送到男方。乡下普通人家,陪嫁的东西不会太多。早先可能只是一个木箱,箱子里放点衣物;后来流行陪棉被、衣料、大衣橱、五斗橱、碗橱、桌椅、脸盆架、自行车、缝纫机等;再后来流行陪电视机、洗衣机、冰箱、音响等,总之,都是当时当地日常生活必需的一些东西,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只要经济允许,可以尽情发挥。除了物品之外,也有人家会给闺女一笔钱,让闺女随身带到婆家。陪嫁的钱,部分来自男方的彩礼。有的人家会在男方彩礼基础上加上一笔,使得陪嫁看上去很有面子。也有人家将男方的彩礼留下一部分,将其余部分买成嫁妆陪嫁。
扯妆这一天的下午,男方的亲戚、族家基本上就都来了。男方家里请两个能写会画且办事稳重的人,坐在家房——也就是里间,一个负责收钱,一个负责登记。贺礼的数额,一般大约是一个乡村教师月工资的十五到二十分之一。一户人家出礼多少,跟你家上桌吃饭的人次相关。我们那里,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两块钱吃一嘴,三块钱吃两嘴,五块钱吃三嘴。出礼、有嘴数的,就正式排到桌上吃酒席。其余,也不是没饭吃,只是吃便饭。便饭,是酒席剩下的饭菜随便热热烩烩,也很好吃。
扯妆这一天,女方忙着送嫁妆,并不需要有特别大的动作招待亲戚,可能只需要简单吃一顿饭就行;男方则从下午开始招待亲戚,晚上开始办酒席。
亲戚上门,男方一家人—老太老太爷、爹爹奶奶、父母亲、准新郎及其兄弟姐妹,以及请来、前来帮忙的人都要热情招呼。讲究老礼的人家,会在堂屋里摆下几张桌子,来了一拨亲戚,就请他们上桌喝茶、吃点心,这叫茶礼。吃了茶,到里间交上礼金,看着管事的人将钱收下并将自己的名字和数目写在喜簿上才离去,到周边溜达,或约人到庄上的其他亲戚家里玩牌,等主家派人招呼吃晚饭。
男方的酒宴从扯妆的当晚就开始了。传统的酒席,八仙桌,六大碗:一是膘(音近),高汤烧猪肉皮;二是肉圆,用高汤红烧至汁干;三是羹汤,用鸡汤、肉丁、鸡蛋、山芋粉等加工勾芡;四是瘦肉充鸡,用高汤闷粉条,上面放几块猪瘦肉;五是红烧肉,用猪身上最肥的肉加红糖、酱油熬制;六是鱼,常用鲤鱼,也有用鲫鱼、青鱼、鲢鱼的。冷菜,四个、六个或八个,必须有的是鸭蛋或变蛋,鸭蛋盘所在是用来标识主宾位置的,其余冷菜则不限定,有花生米、呛萝卜、猪耳朵丝、煮干丝、生呛蟹等。
喊客上桌是一件苦差事。客人分散在庄上各处,或在玩牌,或在忙事,不喊三五遍是不来的。这也是一种客气。如果一喊就到,那是嘴馋的表现,是很没面子的。客人上桌坐齐后,经过短暂的拘谨和客气,然后气氛就渐渐活跃起来。一帮人就开始闹酒,桌上的、桌下的饶有兴致地围观、起哄。那个时候,也没什么好吃好喝的,但大家肚里都缺食,好久不沾荤腥,难得遇到这么一个吃酒席的机会,那一定是要尽情享受狂欢一回的,以至于酒席闹得很晚,平时冬日六七点就上床睡觉,但这个时候往往要闹到八九头十点,不到三五个人喝得烂醉,瘫在桌上、倒在地上或哕得没里没外,决不罢休。乡里人称之为,请起来不吃,吃起来不丢。主人家是乐于见到这个场面的。这叫热闹,办喜事就得热闹。
这一天的晚上,男方的新房都已经准备好了,里里外外都是红,里里外外都是新。当晚的婚床上,除了新郎,还有一个父母双全、家庭幸福美满的小男孩压床。小男孩尿床是常有的事情,但尽管尿,没事。
第二天,是正日。
男方,新郎独自或带上一个同辈的族家兄弟去女方迎亲。上午去,在女方吃完午饭后,下午带着新娘回来。用于接新娘的,早先是花轿,也有用独轮车的,后来用自行车、小轿车。中午,继续办酒席。女方,则是正儿八经地嫁闺女,酒席、鞭炮、叮咛、嘱咐,是必不可少的。由于是新姑爷第一次以姑爷的身份上门,所以中午一定要热热闹闹的办酒席。对于女方来说,这顿酒席是最隆重的。下午,闺女出门。照例,族家里有一个送亲的,多数是亲兄弟。没有亲兄弟的,则请堂兄弟送亲。送走了闺女,晚上的酒席就随意了许多。
男方的下午,喜事渐入高潮。所有的亲戚以及出礼的族家都聚在现场,村里等着看新娘的人也都来了,屋里、屋外、大场、屋山头、畈头(宅基地的边沿)、路边都是人。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有人到庄子外头探看新娘来了没有。如果看到新娘来了,探信的人则飞奔回来报信。从新郎新娘下了轿(车),踏上男方畈头的那一刻,整个现场都哄闹起来了。大家争着上前看新娘子,这个时候主家开始向空中撒糖果,大人小孩一起哄抢,鞭炮也噼噼啪啪响了起来。在嘻嘻哈哈、噼里啪啦的哄闹中,新郎开路,新娘低着头,一脸难为情地径直进门,一头扎进新房里,关上门,端端正正、规规矩矩地坐在床边,等着有人叫自己参与一些节目。
这个时候,主持婚礼的,有两拨人。一拨负责安排酒席,由族家里德高望重、富有经验的男性长者担任。一拨是负责与新娘相关的礼仪的,由族家里德高望重、富有经验、儿孙满堂的女性长者担任,我们那里称之为“大平(音近,可能写作“大聘”)奶奶”。虽说有大平奶奶,但只是设置这么一个角色而已,并无多少礼仪需要讲究。我们那里,在我记事的时候,没有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的礼俗,只是在晚上,要由新媳妇到厨房,亲手做一个煎豆腐。豆腐,陡富也。第二天早上,新媳妇亲手煮汤圆,侍奉公婆—但所有这些,都是象征性的。往往新媳妇刚用刀切一块豆腐,大平奶奶和婆婆就上前说到:乖乖,行了行了,意思到就行了。
正日的晚上,仍然是办酒席。该请的客人,这天晚上,就要请完吃完。
喝喜酒的人,照例要变着法子闹。但这个闹,都是客人之间斗酒、斗嘴,众人围观起哄,并不闹新娘、闹新房。
大家虽然哄闹,但还是很注意分寸的。女方送亲的人在现场,对女方送亲的人要有最起码的尊重。送亲的人也不摆谱,努力跟大家打成一片。喝酒快要结束的时候,送亲的人往往要说几句话,大意是:我家妹妹在家里可能不太懂事,你们长辈该说就说;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请众亲友多担待。这大概是一种郑重的托付吧。
新房静悄悄的,偶尔有些长辈女性、同辈的姑娘家或者是小孩子进进出出,与新娘说说话。新娘也不出来陪酒。众亲朋闹酒完毕,举行当天的最后一个仪式:最核心的亲戚聚在新房外面的窗户前戳窗户,窗户用红纸蒙着,被推举出来戳窗户的人——这个人一般来说,要父母健在、儿女双全、会说喜话。他(她)用一把红筷子一边戳破窗户纸,一边说喜话,譬如,“戳窗户戳四角,养儿养一桌”等等。大家哄笑,说些吉利话,然后散去。
剩下来的时间,都是新郎新娘的。也没什么特别的,上床睡觉。只不过这一次,床上铺盖全是红的、新的,掀开被子,发现被子下面有染红的大枣、花生之类的吃物。那意思,祝福早生贵子。
第三天,回门。上午,新郎陪着新娘回娘家,当晚再回来。男方,酒席扫尾,将没请完的客人请完。女方,中午办一场回门酒。到这,喜事也就基本办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