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金色灯光照亮了泉州清净寺阿拉伯风格的拱券门,仿佛打开了一个时空隧洞,洞口的那一侧响彻着中世纪穆斯林的诵经声。那是新月下的沙漠绿洲,是《一千零一夜》中的梦境,是波斯诗人萨迪赞颂的玫瑰园。
傍晚,金色灯光照亮了泉州清净寺阿拉伯风格的拱券门,这里还保存着阿拉伯式的石头建筑。 (泉州市委宣传部供图/图)
不远处的喧闹声又把人拽回东方。与清净寺相邻不过百米的通淮关岳庙香火鼎盛,在这里,关羽和岳飞不仅代表忠义,也掌管着人间的凶吉。关帝神像前,祷告声和清脆的“噼啪”声交织着,那是泉州香客在掷筊(闽南语bua buei)——将两块新月形的木板向上抛,落地时只有一正一反 ,才能得到关老爷许可,抽签、解签。
通淮关岳庙。 (南方周末记者 冯飞/图)
一千年前,泉州是东方第一大港。来自阿拉伯、伊朗、印度等国的商旅们漂洋过海,在这里构建社区,供奉各式各样的神佛。城市的管理者尊重番商们的习俗,并且允许他们共同参与城市的公共事务,一些阿拉伯人还成了重要官员。
宋元泉州的多元文化,令人惊讶地延续至今,并得到了国际认可。2021年7月,在福州举办的第44届世界遗产大会上,“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项目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成为我国第56个世界遗产。
这份认可来之不易。泉州申遗长跑20年,却在2018年巴林举办的世界遗产大会上折戟。
世界遗产始于1959年对埃及阿布辛贝神庙的保护,如今,分布于上百个国家的上千个遗产都需具备“突出普遍价值”( outstanding universal value )。“申遗必须站在世界的角度。有的文物古迹在中国人看来好得不得了,但在国外看来也许并不独特,背后的价值不够具有突出普遍性。”国家文物局世界遗产处处长肖莉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千年以后,泉州又一次见证了中西价值观的博弈与融合。第一次申请失败之后,国家文物局、泉州市政府等机构精心准备,重梳叙事逻辑,终于写就一套国际上听得懂的“泉州故事”。
《爱拼才会赢》突然响彻全场7月25日下午5点,福州世遗大会的边会现场,泉州申遗的团队代表焦急地守在电视前,等待主会场的结果。各国每年只能申报一个项目,此番泉州如果还不成功,明年中国可能会上其他项目。
两天前,英国的利物浦海事商城刚刚因为大兴土木,为英超球队埃弗顿新建主场,破坏海上商城的历史风貌,成为史上第三项遭到除名的世界遗产。
“在会上,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全程参与了20年泉州申遗,晋江博物馆馆长吴金鹏也是此次大会的亲历者。他回忆,利物浦项目在大会讨论阶段似乎一片和睦,一些委员国发言认为可以给利物浦机会来纠正错误,没想到在网上投票环节却被表决除名。
为了缓解气氛,有人提议,如果成功,唱首歌庆祝。正当大伙儿热烈讨论是唱泉州市歌《蓝蓝泉州湾》还是《爱拼才会赢》时,主会场的主持人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各委员国还要发言吗?有没有收到书面意见?没有是吗?”
下午5点38分,落槌声响,“我宣布,泉州通过。”
泉州代表们爆发出欢呼声。不知谁起的头,“爱拼才会赢”突然响彻全场——这首歌代表着闽南人敢于闯荡的精神和底色。
泉州开元寺东西塔,屹立在西街的烟火气中。作为曾经的“东方第一大港”,泉州的多元文化令人惊讶地延续千年,并得到了国际认可。2021年7月,在福州举办的第44届世界遗产大会上,“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项目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成为中国第56个世界遗产。 (南方周末记者 杨凯奇/图)
作为新晋的世界遗产,泉州项目的全称是“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反映了公元10世纪至14世纪时期独特而杰出的港口城市空间结构,所包含的22个遗产点涵盖了社会结构、行政制度、交通、生产和商贸诸多重要文化元素,促成泉州成为东亚和东南亚贸易网络的海上枢纽。
在中世纪的两位冒险家马可·波罗和伊本·白图泰的笔下,泉州被称为“刺桐”——当时这座世界上最大的港口之一种满了花红似火的刺桐,停泊的商船可达万余,“风帆遮天蔽日,货物堆积如山”,即便埃及亚历山大港吞吐量犹不能与之媲美。
泉州不仅是商港,也是手工业基地,出产的德化瓷和泉州缎畅销南洋、西亚。泉州有专门的海洋贸易管理机构,助推海贸的兴盛——元末泉州僧人释宗泐就记录道,“缠头赤脚半番商”。
一代代泉州人建造了码头、航标塔、跨海长桥,服务于往来商旅。泉州安平桥和洛阳桥堪称古代“超级工程”,是当时世界上最长的跨海大桥,代表着宋元泉州的技术和财力。
泉州晋江安海镇的安平桥。 (泉州市委宣传部供图/图)
通过商业,异域文明与华夏文明有机交织在一起。当西域人走过洛阳桥时,本地人或许正在桥头的蔡襄祠匍匐祭拜,两者互不打扰。泉州天后宫与清净寺分属不同信仰,却承担着同一个功能:祈祷出海之人平安归来。
历经千年,“避风港”泉州躲过了战火,多元文化遗迹得以保留。泉州也是较早颁布历史文化名城保护条例的古城,定期对古建筑系统修缮。
中国内地的古代清真寺,大多采用中国传统木结构庙宇的建筑形式,泉州清净寺还保存着阿拉伯式的石头建筑;在泉州开元寺大雄宝殿的须弥座上,还能找到印度教的石柱,中国仅此一家;泉州晋江市的草庵,更保留有摩尼教(即《倚天屠龙记》里的明教)教主的造像,为这个发源于波斯、已经消失的古宗教留下了全世界绝无仅有的遗迹。
泉州晋江草庵摩尼光佛造像。 (泉州市委宣传部供图/图)
1991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海上丝绸之路”(以下简称“海丝”)考察团从威尼斯启航,考察了中国、意大利、印度等15个国家,草庵的摩尼光佛造像被他们评价为此次活动的最大发现、最大成就。
为什么2018年没能成功申遗?泉州博物馆馆长黄明珍记得,1990年代,一名来泉州考察的国外专家曾认为,单单是泉州的几座古桥拎出去都足以申遗。所以老一辈泉州文物工作者纳闷的是,“泉州保存遗迹这么好,为什么2018年没能成功申遗?”
中国于1987年成功申报首批世界遗产,泉州从2001年就开始准备申遗,但20年来,申遗的主题多有变化。
最开始,泉州以“海丝起点”的身份准备。2016年,泉州、广州、宁波等9市想联合申遗“海上丝绸之路史迹”,泉州为牵头城市,当年甚至成立了申遗办。
但世界文化遗产指定的评估机构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ICOMOS)当时认为,国际上对“海丝”的研究尚不够清晰,申遗条件还不成熟。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ICOMOS在申遗方面具有重要的话语权。
9座城市共33个遗迹点,泉州占其中的16个。联合申遗难,泉州又单独申遗。因为泉州只是“海丝”的一个点,就不能再完全用“海丝”的概念,方案作了大幅调整,加上多元文化交流、商业共荣、和平共处等价值点,主题改成了“古泉州(刺桐)史迹”。
这些新加入的元素让ICOMOS的专家感到泉州项目主题模糊。有知情人士对南方周末记者直言,这些遗产点都是宝贝,但世遗的标准不是每个遗产点各自表达一种价值,而是所有遗产点结合起来,共同讲述一种叙事、一个价值,每个点能反映这个叙事的不同侧面。“寺庙、考古遗址、桥梁,时间跨越宋元明清,怎样相互联系?当时的申遗文本没说清楚。”
2018年,世遗大会在巴林举行,多个委员国在讨论中肯定了泉州项目具有“突出普遍价值”,一致决定将该项目审议为“发还待议(即补报)”。泉州申遗留有一线生机。
从“世界货舱”开始,重构叙事被“发还待议”后,吴金鹏深感压力——如何建构起一个国际认可的叙事。为此,泉州项目成为中国首个邀请ICOMOS开展“上游咨询合作”的项目。
2019年5月,国内外专家齐聚泉州,两个多小时的交流中,新叙事框架被大致敲定。来自美国的宋史学家贾志扬和英国的世遗专家苏珊建议,聚焦泉州的宋元时代。
之所以框定这个时间段,源于宋元之前,中国的第一大港一直是广州;宋元之后,因禁海政策,泉州海贸快速衰落。只有在宋元的四百年间,泉州辉煌无匹,是属于天下万民的海港。
泉州石狮石湖码头古渡口。 (新华社记者 宋为伟/图)
专家的第二个建议是名字。黄明珍记得,2001年出版了一本名为《The Emporium of the World —— Maritime Quanzhou,1000-1400》(中译名《世界货舱:1000—1400年的泉州》)的学术书籍,在国外汉学圈中很有名气。苏珊建议,泉州申遗项目的英文名应该带有“Emporium”(大商场)这个单词,“更容易让外国人看明白”。
以Emporium为统领,一场对宋元时代泉州如何成为“世界货舱”的浩大求索,在今日的泉州上演了。
考古发掘是第一选择。对宋朝皇族谱系如数家珍的贾志扬,建议对南外宗正司和市舶司进行考古发掘。泉州在南宋时曾有一个管理皇族的机构“南外宗正司”,主要利用泉州海洋贸易为朝廷赚钱,进而使专业管理海贸的行政机构——“市舶司”兴起。
泉州市舶司遗址。 (泉州市委宣传部供图/图)
2019年10月,国家文物局邀请社科院考古所和北京大学组建考古队,发掘上述两处遗址。一件发掘出的磁灶窑酱釉器上写着“司供”二字。考古专家解读,“司”应该就指的是南外宗正司。市舶司和南外宗正司的考古,证明宋元泉州的海贸事业具有“行政机构保障”。“像解开一道谜,又像是穿越了,与古人直接对话。”黄明珍非常兴奋。
泉州市鲤城区南外宗正司遗址。 (新华社记者 林善传/图)
金交椅山磁灶窑址此前已被列为申报点,在古代主要生产便宜的民用瓷器。“外国专家说,一个外贸大港,只生产一种商品肯定不够呀。”吴金鹏回忆,为此,福建省考古队又发掘了青阳下草埔冶铁遗址、德化窑遗址,以与文献互相印证,泉州当年能大量出口生铁和高品位瓷器。
从国内视野转为世界影响作为“东方第一大港”,码头、航标、道路……交通网络的考证最为重要。
古代泉州的航标系统曾遭质疑,ICOMOS认为,两座靠海的佛塔当作航标,缺乏相关证据,也不足以说明泉州这样的大港是如何运转的。“西方的航标是专门建造的灯塔,但在中国,佛塔可能兼有祈祷和航标之用。这是中西文化的差异。”吴金鹏认为。
泉州文物工作者们为此进行了浩繁的考据。吴金鹏和同行们曾经连续三四天集中到泉州海上交通史博物馆查文献。
他们用史实还原出一条这样的线路:商船们只要远远望见万寿塔,就知道已经抵达泉州湾;继续行驶会看到六胜塔,在临近的泉州外港石湖码头将货物卸下,由小船转运到浅浅的内海,再溯晋江而上抵达内港江口码头,从顺济桥进入泉州城。直到晚清民国时期,下南洋的闽南游子仍然将看到万寿塔作为归乡的标志。
泉州石狮万寿塔全景。 (新华社记者 魏培全/图)
在文献和考古基础上,原来的16个遗产点扩充为22个,并按照机构保障、多元社群、城市结构、生产基地、交通网络、整体格局六大关键要素,重新归类。
申遗文本也被重塑,“古泉州(刺桐)史迹”版本中,每个遗址点的价值更多体现了中国国内视野;在新的文本中,遗址点被强调在泉州商贸体系中的作用,以及世界影响力。
比如天后宫,在2017年文本里的价值阐述是“现存规格最高、规模最大的天后宫,传统闽南建筑风格;见证了中国东南沿海独特的海神崇拜”。而在2020年版本中,变成“是世界范围妈祖信仰的重要传播中心;体现出民间信仰与国家意志相结合对海洋贸易发展的共同推动”。
泉州市鲤城区天后宫。 (新华社记者 林善传/图)
叙事之外,对各个遗产点的保护也在按世遗标准升级,科技感直接拉满。六胜塔的塔身上被放置了许多纽扣大小的“小白点”,实时监测塔身的开裂和细小的位移,并将数据传输到石湖码头文物管理站的大屏幕上。在2.5公里长的安平桥,为了减弱海潮对数百年桥墩的侵蚀,泉州的海事部门测算了潮汐的侵蚀作用,曾参与过“南海一号”沉船考古的国内顶尖水下考古队则直接潜入水底,对桥墩进行观测。
2021年,泉州项目终于得到ICOMOS“推荐列入”的评估意见:“修订后的文本能够通过一个单独的叙事,将各遗产点联系到一起,解释了泉州成长为一个富裕的海洋贸易中心的关键因素。”
“无可否认,经过一次挫折后,在国家文物局和ICOMOS的指导下,主题变得更宏大、更清晰了。”黄明珍感叹。
保护“活的古城”成为世界文化遗产,对泉州意味着什么?
市民说,外界对闽南人的印象是生意遍天下,现在文化也得到了国际认可;商人说,申遗新名片有利于招商引资、吸引各种资源。
一位参与申遗的专家则认为,世界遗产保护是一整套方法论,能为泉州提供新的保护观念和科学的保护体系。“我国对文物价值的认识比较抽象,知道这东西好,但好在哪里不清楚。久而久之就容易走弯路,比如给古建筑改头换面,或者只保护建筑本身,破坏周围的环境等等。而世界遗产的保护是基于价值研究的,就是告诉你这些文物的价值是什么,我们做保护要围绕这些价值。”
泉州开元寺东西塔,屹立在西街的烟火气中。 (南方周末记者 杨凯奇/图)
在肖莉看来,传统的文物保护只针对散点分布的“精华文物”,比如平遥被列入全国重点保护文物的是平遥城墙和几座寺庙,但世界遗产保护的是整个平遥古城,甚至西湖、哈尼梯田、大运河这样成线、成面的文化景观。
对文化景观的保护必须是活态的。申遗成功后,泉州政府不仅要保护好22处遗产点,还要延续宋元时代留下的城市空间肌理和文化传统。
传统文化一直浸润在泉州的烟火气中。清晨,泉州人会拜观音、土地公和各种外人说不上名字的神祇。晚上,南音、梨园戏、木偶戏,任君采撷。逢年过节,泉州的乡野盛行“游老爷”,举凡村子里的庙宇,神像平时都坐在轿子上,一抬就走。在此地,人不仅拜神,还要人神相娱。
泉州自我加码,把整个古城6.41平方公里都纳入到世界文化遗产缓冲区,也就杜绝了在古城内大拆大建的可能。但如果红砖老厝里的居民渴望更好的居住环境,如何处理好这些矛盾?
泉州古城办协调城管部门拆除古城内现有违建,建筑的改、扩建都需审批。在约束之外也进行了谨慎的探索,古城内的金鱼巷、中山路历史街区有一段“绣花针”式的改造,涉及地下管线铺设、夜景优化等调整。
泉州古城办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他们选取的两段路都只有两百多米长,在总结经验后才能全面铺开。尤其中山路历史街区是古城保护的重中之重,试点“容错率为零”。
新版的ICOMOS评估报告,对泉州市采取的文物保护方略不吝赞扬,认为保护修复工程“秉持了高水准”、保护法案不断更新,并且每一个遗产点都设立了文物管理站作为保护实体。
令黄明珍庆幸的是,泉州启动申遗后,下辖各县市区纷纷成立了文保中心,当地博物馆的馆长兼任文保中心主任。文保中心带来了更多资金和人员编制,更弥补了博物馆偏向于保护可移动文物之缺憾,古建筑、古遗址的保护得到了机构保障。
挑战也依然存在。吴金鹏称,对于多点捆绑的世界文化遗产,只要其中一个遗产点的保护存在严重问题,整个项目就有退出名录的风险。最远的德化窑址离市中心一百多公里,这就需要配置足够的人员和资金,以及能协调各部门共同参与文保的顶层设计。
泉州晋江的磁灶窑系金交椅山窑址。 (新华社 赖进财/图)
“申遗成功是一个新起点。需要建章立制、专业保护和活态保护相结合、提升软硬环境,以实现遗产的共享。”在7月26日的一场新闻发布会上,刚刚到任的泉州市委书记王永礼说。
南方周末记者 杨凯奇 南方周末实习生 吴帮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