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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字合婚水墨先生

徐渭,号青藤老人

一、青藤书屋

我千里迢迢只为拜谒一株青藤。

在绍兴市越城区前观巷,寻着大乘弄走进去,时光,突然慢了下来。白墙黛瓦的小巷,弯曲深窄,寂然无人,偶尔,尽头飘过一个梦幻般的身影,无声消失在另一条巷弄中。七转八拐,我找到门牌10号,这,就是明代画家徐渭的故居——青藤书屋。青藤不仅仅是一种植物,书屋也不仅仅是一栋房屋,四字凝结了风光之美和文人情致,乃成为一种艺术意象和一个人文概念,深藏于古今文人士子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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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绍兴寻找青藤书屋

青藤书屋经历了四百多年风雨,与徐渭自己所画的《青藤书屋图》已大相径庭。徐渭的画上,是几间排列不规则的草屋,而非一座幽美的江南庭院。我们尚在门口拍摄,院内守门老人正在扫地,抬头一句:“小孩未满18岁吧,不用买门票。”前来参观的游客仅有我与儿子铭扬,门票只要5元,还免票一张。我心里忽忽有一点难过,无法名状,不可言传。

青藤书屋原名榴花书屋,四方庭院正中仍有一棵古老的石榴,一树三桠,枝干虬曲,绿叶尚还葱郁,间或隐约几朵红色小花。我凝视着石榴树的形态,似乎一个人极度痛苦而扭曲的身姿,又仿佛酒后狂舞的乱影,又好像发黄宣纸上笔墨淋漓的狂草。徐渭买下此屋后改名为青藤书屋,他曾在《酬字堂记》一文中谈到过这所房子的来历:其为重建的镇海楼撰写记叙短文,获“酬银二百二十两”,买下了它,一番经营,才得以在这儿“网鱼烧笋,佐以落果,醉而咏歌”,晚年直至去世都是在此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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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藤书屋门票只要5元,还给小孩免票一张

小庭深院,除了石榴树, 青藤书屋还有一片竹林,一丛芭蕉,几缸碧荷,树底间或葱葱郁郁的书带草。

园子尽头是一间后人重建的前后两室的老式瓦房,院内略显萧瑟荒芜,日月风雨把山墙侵蚀得斑斑驳驳,宛如大块大块的墨汁从墙内渗透出来。“书屋为陈氏所有,而敬礼先生如故。凡酬字堂、樱桃馆、柿叶居诸胜,悉为补缀,顿还旧观”。时至今日,门楣之上悬的是明末陈洪绶所题“青藤书屋”竖匾。这位又叫陈老莲的绍兴画家因仰慕徐渭之书画,特意购徐家榴花书屋旧院隐居,院中陈设一如当年,未曾添一砖片瓦,可谓至诚极致。及后,朱明王朝覆灭,陈老莲出家,青藤书屋遂废为荒芜。康熙间有施姓者重修,黄宗羲写有《青藤行》为记,嘉庆间陈姓人扩建修葺,虽有郑板桥、阮元等人题额增色,但风貌蜕变,全无清雅之态。又百年后,数易其主,独青藤下天池未涸,小池边古树尚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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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藤书屋内景

去看青藤,必经一道月洞门,墙角有湖石几块,芭蕉数棵,一片蕉叶横斜洞门,似是人格化,一如主人侧身横立,并不理会远客,落拓青衫,依稀当年。走进去,即见那十尺见方、徐渭所称“天池”的小水池还在,他很喜欢这泓碧水,曾对人说:“此池通泉,深不可测,水旱不涸,若有神异。”天池正中竖有一方形石柱,上刻“砥柱中流”四字,也是徐渭手笔。池边墙根有古木一棵高耸,苍凉而遒劲,墙角有青藤一架,虬根盘错、葱郁遒劲,繁盛的枝叶越过院墙,覆盖了青瓦的人家。这就是我心心念念的那一株青藤。徐渭曾有诗记忆此青藤:“吾年十岁栽青藤,乃今稀年花甲藤。写图写藤寿吾寿,他年吾古不朽藤。”青藤倔强孤傲长于顽石之中而终年葱绿,正是徐渭的精神象征。我甚至想,当年徐渭若生活在这样的书屋就好了,青藤、女贞、疏竹、蕉丛、山石、曲径、天井、水池,无不妥帖。

是日,秋阳澄明,光影斑驳陆离,藤在墙上的光影,墙在水中的光影,人在光影中的光影,人随眼,眼随心,黑黑白白如一场水墨的淋漓尽致,飘逸流泻,空游无依,自由自在,酷似思维的层层深入,在反复穿插、层层叠叠的立体空间里,看到无数墨荷的绽放,看到无数篁竹的摇曳,看到无数芭蕉的碧冉、无数深邃幽远的间隙,无比的丰富、神奇、迷人。恍惚间,有画家隔山隔水地感叹:“你应该拍摄那株青藤。”我喃喃回答:“拍摄青藤了,统统拍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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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古今多少书画家惦念的青藤

许久之后,我才走进天池右侧的书屋。书屋的正房与厢房连通,正房陈列着徐渭的书画和著作;厢房里挂着徐渭的一幅肖像,画作如镜取影,妙得神情,皂袍方巾,长衫袖手,一看就是一介文人。凝眸许久,感觉不是徐渭,却又想象不了一代疯狂才子若不是这般儒雅书生又该是什么模样呢?画像两侧是徐渭自书对联:“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区区十四字,道尽了遗容中难以透露的冷暖人世,坎坷生平。

厢房旁边还有一个狭长后院,两株桂树分长两端,门上悬挂的徐渭自题对联却是我极其喜欢的:“花香满座客对酒;灯影隔帘人读书。”“日午凭栏,看几点落花,听数声啼鸟;夜深缓步,待半帘明月,来一榻清风。” 在这喧嚣城市的一隅,还有一方这样的隐逸清幽之地,可以一个人站在廊下出神,看四季蔓生的青藤攀墙越瓦,丝丝缕缕,摇曳在窗前檐下。秋日午后,小院无人,桂树下,竹林中,抱膝独坐,可读一卷半卷旧书,一片落叶渲染了秋色,一季落花沧桑了流年,一缕秋风遮掩了一怀心事、一眼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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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想在青藤书屋做一个扫地僧

这么一座江南庭院,我流连了整整一个上午,甚至从月洞门边捡起一把扫帚把青藤四周的落叶清扫干净,甚至坐在徐渭像前痴痴地看了许久、呆呆地想了许久。徐渭在后人心里成了神,后人修葺的青藤书屋也就没有了人间烟火气。画案上无笔墨纸砚,屋舍里无灶台炊具,我想象不了六岁的徐渭日诵千言的模样,想象不了十二岁的徐渭学习抚琴的模样,想象不了二十九岁的徐渭拿起一支斑管初学绘画的模样,更想象不了七十三岁的徐渭打开柴门对来人大喊“徐渭不在家!”的模样……

离开青藤书屋时,我注意到左边墙角新植一架葡萄,叶已凋落,也无夏日垂果诱人之姿,藤蔓细如一支笔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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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南腔北调人,几间东倒西歪屋",轻念一遍,便觉莫名其妙地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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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墨葡萄图》

在徐渭的画中,出名的不是那一墙冉冉青藤,而是葡萄。

青藤书屋里挂着徐渭的一幅《墨葡萄图》,是他的代表作之一。“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画上的这首自题诗可以看作徐渭一生的写照,而这“笔底明珠”既是他激荡情感的宣泄,构成了他艺术的精魂,也因此把明代的书画艺术推向了水墨写意的顶峰。

徐渭工诗、文、书、画,又是戏曲专家,同时被尊为泼墨大写意画派的开山鼻祖。这个自号“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的多才多艺的人物,有“李贺之奇,苏轼之辩”,后人称其为“东方的梵高”。但这样一个对后世影响极大的人在他生活的时代却是很不得意的,7年牢狱、8次乡试不第、9次自杀不成,自己还亲手用锥子刺聋了双耳,用锤子击碎了辜丸。人生落魄到这般境况,他却仍狂放不恃权贵。晚年的他更是贫病交加、生活潦倒,为了生存,数千卷心爱的藏书也变卖一空,最后只以稻草裹尸走完了坎坷的一生。也正是这样的窘迫与抑郁才使得他的才华有了惊人的爆发,卓然成家,成为明代文人第一人。后世巨擘郑板桥、八大山人、石涛、齐白石无不尊崇和仰慕他,郑板桥还曾刻过一枚“青藤门下走狗”的印章。

我接触书画后,恸于徐渭的水墨写意,喜愈喜,悲愈悲,甚至多年来不能为他写一字。但我也知道,喜欢书画,徐渭必是一座绕不过去的高峰,巍然屹立,抬头就要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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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葡萄图》

《墨葡萄图》,纸本,纯以水墨写葡萄,以饱含水分的泼墨写意法,点画葡萄枝叶,水墨酣畅。一根老藤错落低垂,数串葡萄倒挂枝头,晶莹欲滴,茂叶以大块水墨点信笔挥洒,任乎性情,意趣横生,风格疏放,作画状物不拘形似,以放纵简逸的寥寥数笔,就浑然天成地传达出物象的神韵。用笔似草书飞动,淋漓恣纵,极其桀骜不驯,有一气呵成之感,诗画与书法在图中得到恰如其分的结合,代表了徐渭大写意花卉的风格,也是明代写意花卉高水平的杰作。

徐渭笔下的汪洋恣肆,乃是一个天才画家内心深度焦虑的宣泄。正是这种宣泄,构成了他艺术的精魂。他是那样的孤高,那样的自信,那样的卓尔不群,那样的反叛正统。要这样的艺术天才、反传统的斗士去迎合世风、摧眉折腰是不可想象的。如果他真的放弃坚守,出卖自己,他还能作这水墨淋漓、恣肆放纵的画吗?还会有强心铁骨、才横笔豪的书法吗?还会有血气奔涌、悲声如诉的诗文吗?如果真的那样,就不会有我们现在称道的徐渭了。往深里想,命运也是公正的。在他那神秘之手的一再敲打下,徐渭落魄、困顿、遭受诟辱,在贫病中死去;但同是这敲打,又造就了徐渭独特的、后人难以企及的艺术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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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藤书屋的葡萄

《墨葡萄图》让我想到青藤书屋那株细小的葡萄,抽芽、长叶、开花、结果,一串串葡萄也必定是酸酸甜甜的。然而,它却一直被郁郁葱葱的青藤所掩蔽,像隐隐约约的一段情,像怯怯弱弱的一个人。

读徐渭水墨,感觉徐渭应该是一个感情也炙热的人。然而,徐渭的作品之中,无论诗文还是戏曲,皆极少关涉儿女之情。不少文人猜测,徐渭之所以不言感情,恰是因为他的爱情曾经沧海难为水,某种意义上甚至达到偏执的程度而不能自拔,从而使他的感情经历异常坎坷。

徐渭一生经历四次婚姻,最心仪者是结发之妻潘氏。“君姓潘氏,生无名字,死而渭追有之,以其介似渭也,名似,字介君。”二人情性相似,相知相容。然而,两人仅仅一起生活了六年,潘似即在十九岁时离开人世。这六年,是徐渭感情生活中唯一的六年。这六年,成为徐渭心中永久的寄托温情与思念的精神家园。这六年,让徐渭一生魂牵梦绕,再也无法从中走出来。无数个六年过去了,他仍旧睹物思人:“嘉靖辛丑之夏,妇翁潘公即阳江官舍,将令余合婚,其乡刘寺丞代为之媒,先以三绝见遗。后六年而细子弃帷,又三年闻刘公亦谢世。癸丑冬,徙书室,检旧札见之,不胜凄惋,因赋七绝。”——

“掩映双鬟绣扇新,当时相见各青春。傍人细语亲听得,道是神仙会里人。”这是初见时的样子,秀发高耸,青春年少,纯美宛若仙子,字里行间难以掩饰心中的快慰满足。

“华堂日晏绮罗开,伐鼓吹箫一两回。帐底画眉犹未了,寺丞亲着绛纱来。”这是新婚之时,心上的兴奋,手上的忙乱,和着寺丞轻快的脚步,与箫声、鼓声一起流淌在欢快的空气中。

“黄金小纽茜衫温,袖折犹存举案痕。开匣不知双泪下,满庭积雪一灯昏。”这是妻亡十年。雨雪满天,长夜漫漫,物是人非,死生相隔,生者的哀痛绵绵无尽,在无数梦里咀嚼着曾有的甜蜜,吞咽着失去的悲戚。

这些流荡于词中的情感,有惊喜的欣悦,有沉郁的痛楚。欣悦,在于拾得一个美丽香暖的梦;痛楚,在于这个美丽的梦是早早失落了。其实,在徐渭的潜意识里,从潘似死去的那个时刻,情的火焰就永远地熄灭了。所以,在《亡妻潘墓志铭》中,他与妻子约定:“生则短而死则长,女其待我于松柏之阳。”

此后徐渭三易其妻,这三个可怜的女子,除了《畸谱》中的只言片语,从他的诗文中再也找不到蛛丝马迹。而这只言片语记录的经历与感受比死亡更悲伤:

二十九岁,买杭女胡奉之,劣。

三十岁,卖胡,胡氏讼,几困而抑之。

三十九岁,夏,入赘杭之王,劣甚。始被诒而误,秋,绝之,至今恨不已。

四十岁,聘张;四十一岁,取张;四十六岁,杀张下狱。

买之卖之,绝之恨之,娶之杀之,在这一塌糊涂中,我们看到的是徐渭行为的疯狂、偏执与乖戾,看不到的却是他专于一人、不能自拔、无法摆脱、近乎病态的痴情、执着与念恋,内里潜隐着无尽的悲哀、无尽的疼痛、无尽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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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藤书屋后院

“半生落魄已成翁”,古人称六十岁左右的人为翁,可以看出《墨葡萄图》应作于徐渭出狱后的几年间。这个时候,贫困潦倒、恶疾缠身的徐渭以卖画、卖书为生,“贫甚,鬻手以食,有书数千卷,斥卖殆尽。帱筦破敝,籍蒿以寝”,常“忍饥月下独徘徊”,但从不为权贵作画,据说有人来访,便手推柴门大呼:“徐渭不在!”那个“不在”的徐渭,1593年,在异常悲惨的境遇中走完了艰难的一生,死时身边唯有一狗与之相伴,床上连席子都没有。但我想,他闭上眼睛的时候,心里一定想着那架墨葡萄,想着那个眼睛墨葡萄似的19岁的潘似,尽管有可能酸酸涩涩,却是他一生中唯一的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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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花九段图》卷局部

三、《墨花九段图》卷

去绍兴之前,我在梦中梦见自己睡在青藤书屋做梦。

梦中梦是一朵一朵花开。在青藤书屋陈列室看到徐渭的《墨花九段图》卷,我就想起我的梦中就是这样的荷花开、兰花开、梅花开、牡丹花开。相比《墨葡萄图》,我更喜欢《墨花九段图》,此图绘水墨写意四季花卉,分别为牡丹、荷花、菊花、水仙、梅花、葡萄、芭蕉、兰花、幽竹,每段均有自题七绝一首,画面上,画家充分发挥了水墨的表现力,以狂放的笔触,淋漓的水墨,变化多端的笔锋,泼墨、焦墨、破墨、双勾并用,寥寥数笔即勾画出了各种花卉的特征,简约却颇具神采。

《墨牡丹》是徐渭作品中难得见到的题材,且在九段图中列为第一幅。牡丹属富贵花,有黄、红、蓝、紫等色,色彩绚烂,但徐渭却以水墨绘之,不着意刻画花卉的自然生趣,而从主观出发,有意改其本性,寥寥几笔,却显得洒脱自然,如大写意般挥洒。单从画面笔墨来看,技法娴熟,用笔简洁轻松,墨色淡雅,其目的是赋予牡丹清雅脱俗的格调和神韵。牡丹原也可以同梅、竹一样高洁,既非相,又非像。面对徐渭的牡丹,有画家也曾深深慨叹:“徐渭笔下的牡丹,洗尽铅华,赋予了牡丹另外一种生命。此生命,亘古常新。仿佛在月色下,世间万物洗尽淡妆,明净安然。无论是花瓶中的牡丹,还是怪石边的一株一丛,都明净极了,含笑低眉。徐渭是疯狂的,但他的画却有一种被打扫过的平静。中国的大写意就是这样的知人间清欢,简单的幸福,流淌在画卷里。”可见徐渭身处下层,怀才不遇,品格高洁,绝世独立的人格写照无一不在牡丹中体现出来。花瓣巧用留白和重墨色之间产生出花的层次,笔笔到位,笔笔精简,用笔线条灵动自如,如同戏曲中优雅的举态,画面层次分明,虚实相生,生动无比。又可见徐渭绘画的造诣之高。观其画面右边,是徐渭自作自题诗一首:“洛阳颜色太真都,何用胭脂染白奴?只倚淇园一公子,琅干队里玉珊瑚。”单从书法来看,笔墨奔突淋漓,婉转优美,别具一格,富有浪漫主义色彩。再从诗的内容来看,个性突出,自立门户,别具一格,乃有感而发的性情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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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花九段图》卷局部

此九段图卷尾有一段长跋:“陈家豆酒名天下,朱家之酒亦其亚。史甥亲挈八升来,如椽大卷令吾画。小白连浮三十杯,指尖浩气响春雷。惊花蛰草开愁晚,何用三郎羯鼓催?羯鼓催,笔兔瘦,蟹鳌百双,羊肉一肘,陈家之酒更二斗。吟伊吾,迸厥口,为侬更作狮子吼!” 由此可知,此画也是徐渭晚年所作,他一生不治产业,钱财随手散尽,此时只得靠卖字画度日,但手头稍为宽裕,便不肯再作,倒是一班门生和晚辈的朋友,或骗或抢,常常得到他的杰作。《墨花九段图》卷便是晚辈史甥用酒换的。酒醉人,也能醉心。仰瞻低回,我总感觉徐渭酒后笔下的墨花,仿佛画的就是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女子,凄风苦雨中,哪怕开在荒野,也将牡丹之雍容 、水仙之隽秀、竹子之萧疏、霜菊之孤傲、寒梅之素洁的神韵刻画得入木三分,这墨花便呈现出一朵朵的脱俗、一束束的清丽、一株株的自在,恰似少年时的一枝娇花,凄风冷雨中幽香细细,不绝如缕,终不似浅语道深情的白描易解易会。

江南水乡随处可见庭植。我的绍兴朋友梅子家有一个花园,她是朋友圈中唯一比我这个学植物之人更懂莳花弄草的。我到绍兴后去了她家,复式楼后带花园,如客厅悬挂油画,梅子的花园全为欧式风格,玫瑰拱门,露台酒吧,花花草草呈现的也是异域风情,南美三角梅是一树树绚烂,南非蓝雪是一团团淡青,奥斯汀月季是一朵朵粉白,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它们与古陶、玩偶等构建成多层次植被,流水潺潺,花影摇曳,让人在获得视觉享受的同时,亦能时时听到花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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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花九段图》卷局部

我原想从绍兴带一株越兰回湘,梅子却意外送了我一大一小两钵花。大的为玫瑰、溲疏,我不识但闻叶有香。小的是绣球,我本不莳养绣球这类花开太热闹的植物,梅子说这株绣球是日本品种,叫泉鸟。我愣了片刻。在梅子的花园里,花草是有福的,这里的每一株花、每一棵草都有名字,都活出了植物的自在和尊严。后来,我用背相机的背包背花,从绍兴到上海,又到扬州,最后辗转回到湘西,人与花皆成为路上的一道风景。

把两钵花背回家时,我的边城贡素正开着一支兰花,旁边即我常读的一排艺术类书籍,有苏轼题跋、倪瓒画册,也有徐渭作品集,旧色旧香,滉漾不已。

艺术不能拯救生命,但能拯救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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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绍兴背回两株花卉,也是对青藤老人的纪念吧

四、寻找徐渭墓

寻找徐渭墓,电子导航指引我们把车开进了村子中心。

这是绍兴市兰亭镇木栅村。木栅村地处丘陵,算是茶山上的一个古村落,古时称 “木客村”。村内分布着姜婆山、杨家山、印山 、老鹰山等大小山丘十座,其中的印山,最早便叫木客山。东汉史学家袁康、吴平的《越绝书》上说,木客一带多巨木,越王勾践灭吴后不久,曾派二千八百士兵乘着船,浩浩荡荡地来到这里砍伐松柏,用来制作木筏。因为当时称伐木人为“木客”,故山名“木客山”。随着时间流逝,“木客”一词渐渐被“木栅”所替代,因而就有了今天的木栅村。

徐渭墓园在越王陵旁边。在村里找人打听,相继问了三个老人,都手指村口说:“徐文长墓啊,在那边山上哩。”他们不知道徐渭,但都知道徐文长,软软吴音里“长”字是重重的去声,很容易蕴蓄一脉怀人深情。梅子说绍兴上年纪的老百姓几乎都知道徐文长的故事。本来自兰亭出来,在兰亭桥右拐即可行进印山,十几分钟便可到达越王陵。而我们,因为村民口中的印山,把车开上了一条毛坏公路,颠簸一个多小时,又在印山茶园拐进折出一个多小时,最后才在农家乐“印山人家”倒车时看到路旁的越王陵标牌。村因越王而名,村东印山也真有一座两千年前的越王陵。找到越王陵,终于看到陵园前的一块徐渭墓园标志牌,标志箭头指向印山的东北方向,迂回曲折的一条石板路通向姜婆山。走到一片茶园边沿时,眼睛一亮,偌大一片芭蕉林,冉冉苍绿,在夏季八月上午的烈阳下,分外耀人眼目,沁人心脾,叫人看了格外怀念画芭蕉的人。芭蕉林掩映的,正是白墙黛瓦的徐渭墓园,走完石板路,我们便站在了徐渭墓园的门口。

如此辗转,时而铸成一个凄丽、若有若无的梦境,时而又凝为一个似仙似鬼、若隐若现的幻象。梅子觉得不可思议,我却颇为释然,定是上天让我们在拜谒徐渭时必须心生这样一种虔诚与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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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山转水,终是给青藤老人扫了一次墓

徐渭墓园阒无人踪,安静、阴凉,守墓老人坐在门口的小屋里,探头出来说不用买门票。瞬时让我想起青藤书屋的那位扫地老人。老人姓王,绍兴市人,以前那位守墓人患病去世后,他于三年前应聘来到此处,成为新的守墓人。他说这里是徐氏家族墓地,墓园中还有其父母、兄嫂及两个儿子的墓葬。此外,就是一处徐渭纪念室,陈列了一些画像、文字资料和徐渭作品的复制品,转一圈几乎一眼看尽。在这里工作要守得住寂寞,却也符合他的性格。他本身就是个喜欢清静的人,而且爱好人文历史,除了在墓园里做些清扫、修剪树枝的勤杂工作,有时有游客慕名前来,也会为游客做介绍,讲解一些自己了解的奇人奇事。

我没有请老人介绍,怀着虔诚与感激,我要自己去拜谒徐渭墓。一时之间,心头沉重起来,明知墓中人已死了整整四个世纪,但走近他的血肉之躯,就算血已枯、已化,仍然令人不由得要调整呼吸,准备接受那可畏的一瞬。尽管如此,真走到墓前时,目光和石碑一触,仍然不由得一震。徐渭一世清贫,墓冢也极其简陋,正方形,用条石叠砌,上覆黄土,前竖墓碑,上书“明徐文长先生墓”七个大字,为现代书法家沙孟海所书。我走上前,恭恭敬敬,向墓地行了一鞠躬礼,情不自禁伸手抚摸墓碑上的名字,很轻很轻,生怕惊醒墓中的酣睡。

周围遍生篁竹,有风吹过,竹叶沙沙地响。我忽然看到靠墓左边放着一把扫帚,拿起,俯下身来,一下一下地清扫地上的残枝落叶。臆想之中,我的手似乎应该发烫。近代艺术大师齐白石提到徐渭时曾说:“恨不生三百年前,为青藤磨墨理纸。”在此执帚扫地,我未免太僭越了。但是地下的英灵,知道了我心香一瓣,万水千山迢迢来顶礼这一抔黄土,恐怕也就谅解了吧。

在墓园里兜兜转转,却走不出徐渭的画。墓园植物种类很多,颇像徐渭的《墨花》长卷,左墙角的芭蕉是他的“郴笔两枝蕉一幅”,纪念堂前的荷是他的“拂拂红香满镜湖”,院中的梅树长势郁葱,如他曾言“东风吹着便成春”,已结花蕾的东篱野菊浅浅淡妆,花事已了的牡丹与越兰兀自蓬勃,这些恣意生长的生命极像徐渭的水墨奔突。就是墓后的那一架葡萄,藤也如笔,似乎懂得徐渭的心意,交藤接叶,把一竹架覆盖成一张翠毡,一直结缠到墓上,年年开花,岁岁结果,无人采摘,褪花坠萼,一串串凋落在墓上,颗颗是徐渭笔下的明珠,腐烂于土,余情渺渺,也许也会浓缩成浸润徐渭心怀一滴如泪的甜蜜。

天地之间,这里终究是寂寞的,不仅仅是“笔底明珠”,墓中人半生落魄一世潦倒,亦是“闲抛闲掷野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