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三年春的一天中午,千年古刹福庆寺山门内,那条通向“深山佛国”的幽深古道上,走出一个算命先生,他对着躺在大石头上睡着了的小小少年,端详片刻便自言自语道:“米墨七八斗,命途多裙罗”。教书先生从寺庙书院内探出身问:“请问高人,您此话何意?”算命先生笑而不答扬长而去。教书先生反复揣摩念叨:“米墨是财富与学问自不必说,裙罗应是罗裙可理解为女人或妻妾”。这件事在一传十、十传百中,有了更多的猜测:女人最多的是皇上,其次就是文武大臣、官宦人家,这少年本是书院学堂先生最得意的门生……一时间,这个白面书生的命相在传说中云山雾罩。
睡在大石头上的少年,就是我的二爷爷许润德,那年他刚刚十三岁。山外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闭塞的山里人还做着秀才举人的梦,提亲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太爷和太奶奶选定了双桥沟那个十里八乡最漂亮的赵家女儿。过礼两年之后,一顶花轿抬进门,老宅的石屋,便有了“红袖添香夜读书”的佳话。二爷爷自小聪慧深受父母宠爱,娶来的新娘自然也是掌上明珠。二奶奶不仅皮肤白皙模样俊俏、三寸金莲也裹得格外精巧,还做得一手好针线。二爷爷修完高等小学课程后,并未远乡求学,依然跟着先生学习五经四书,而后离开学堂开始研习中医,耕读之家的日子过得祥和平静。二奶奶过门儿两年却得了重病,全家人四处求医问药,焚香祈祷、最终无济于事,刚刚19岁,如娇艳的花朵,开也匆匆,落也匆匆,一堆黄土掩埋了一个女儿家最美的芬芳。
两年之后,又一顶花轿,从大青山旳砚洼山庄,抬来了一个识文断字的黄花才女。虽不及第一个二奶奶容貌漂亮,却是泼辣能干,里里外外拿得起放得下。凭着知书达理的聪明才智,成了二爷爷难得的贤内助,一方算盘打得珠落铿锵,中药铺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二爷爷心里的伤口渐渐愈合,琴瑟和鸣的日子,让他们对生活充满美好的憧憬。第一个孩子降生,拉开了他们喜喜悲悲的人生大幕。孩子长到几个月,便渐渐消瘦、面色蜡黄,用尽了各种疗法却最终夭折。第二个孩子降生之后,二奶奶倍加珍惜小心呵护,不到周岁时依然得了难以诊断的病,她相信那句“好先生治不了自己的病”,抱着孩子到外乡找有名的中医,却依然没让孩子逃脱与小哥哥相似的命运。第三个孩子降生后取名“天保”。时逢日本侵略者入侵,东躲西藏的日子里,二奶奶小心翼翼地把孩子当成自己的眼珠子一样,熬着艰难的时光,谁知到了六岁,突然得急症夭折。二奶奶悲痛欲绝,三个亲生骨肉让她的心在大喜大悲中撕扯得惨不忍睹。太爷爷和太奶奶经不起绝望的打击,两个月内先后撒手人寰。二奶奶背上了沉重的枷锁,她把这一切都看成自己的罪过,身体一天天弱了下去。算命的说,他们的时运在东边,二爷爷毫不犹豫,带着二奶奶,把诊所和药铺开到了故乡以东六十多里远的元氏县南佐镇,铺号仍为“积德堂”。
二爷爷精心调理,二奶奶的身体逐渐恢复,积德堂的名气也越来越大,我父亲也前去扛起了拉斗子的活计。二爷爷坐诊随病人家自愿付费,有钱没钱照常看病,所有的药材亲手精心炮制且货真价实。经历了严酷的抗日战争、土地改革,见多了亲人生死,更懂得钱财是身外之物,平安地活着就是人生福贵。那年春节,他精选书写了一幅对联贴在门口“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惜架上药生尘”。祥和安稳的日子没过多久,二奶奶突患痢疾,这种恶性传染病菌在人体内快速侵蚀,二爷爷配好的中药来不及煎好,一勺一勺边煎边喂却依然不能阻止脸色与脉搏的急剧变化,最终只好急匆匆地让人抬着脉搏细弱的二奶奶往家赶,她无奈十八盘山路的崎岖遥远,绝望地松开了握着丈夫的那只手,直接奔着她的孩子们去了。
二奶奶的灵柩放在老宅西楼下的石窑里,大门口挂起的岁数纸,在风中抖动着一个32岁女人白色的悲凉,满头华发的老母亲从大青山赶来扑倒在灵前:“我苦命的儿啊,样样好啊——,咋就料理不住亲生的娃呀……,人家有钱能买美貌妻啊,娘有钱买不来亲闺女啊——”,肝肠寸断的一腔哀怨,如水一般倾泻着。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残酷,像一把罪孽深重的血刃,深深地插进二爷爷的心里。十几年的时间,他失去了七位亲人。红尘里追思未尽,风又起,依然是花落无声。他痴痴地挣扎在又一个恶梦里,一夜间,内疚飘过青丝墨里添霜:“终归是自己的无能,行医数年,救过多少性命为什么保不住父母妻儿?”天大讽刺带来的羞辱,与生命兑换的残忍绞在一起,让活下去的人比死去更需要怎样的坚韧?时间之火缓缓地煎煮着人间寒凉,像一罐又一罐疗伤的药,在看似寻常的日子里,二爷爷一口一口地吞咽着难以忍受的苦涩……
住在古镇上的一个中年女人,领着一个柔弱的少女前来瞧病,二爷爷默默地透过脉象切到了严重淤积的气血,少女抑郁的眼神后深藏的恐惧,不便多问只是埋头开方抓药。半月之后,一位老熟人走进积德堂,没想到他是那少女的舅舅,说孩子的病明显见好。二爷爷从他口中得知了那个女孩儿的身世。她的家庭跟当时一些乡村地主一样,靠几代人的勤俭持家,到土改时由于拥有一定数量的土地而被定为地主,父母也成为左倾路线的牺牲品,死在土改翻身队的刀下。巨大的悲痛与惊恐笼罩着14岁的女孩,她跟着姥爷走过几十里的山路,从此成为姥爷的掌上明珠,舅舅妗子们给了她比自己孩子更多的疼爱,却无法让她忘却那粗莽草率下的血腥杀戮。
泥沙倶下的时代洪流中,成百上千的人头落地,抵不过一缕炊烟的重量,而对于他们的亲人却是刻在心里深深的伤。在二爷爷精心医治下少女的身体渐渐康复,几分忧郁却永远留在她的眼神里,沉稳与冷静也过早地嵌入了花季的年轮。少女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两条细长的辫子又黑又亮,并不太白的皮肤由于细腻泛着青春的光泽,长长的睫毛扑闪着明亮的眼睛里深沉的光亮。她的温柔娴静颇受二爷爷的喜爱,19岁那年成了二爷爷第三个新娘。
二爷爷看透了生命的脆弱,一改他的克勤克俭,毫不吝啬地为这个小他16岁的新娘制备了丰厚的嫁妆。二奶奶穿着红色偏襟丝绸夹袄,高高的立领十分妥帖地围着长而优美的脖颈,深蓝色的传统绣花长裙,一双米色的半高筒长袜配着做工精致的方口布鞋,长长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佩戴着耳环银镯,款款地走在大街上,成为古镇一抹典雅的风景。人都说“男人爱后妻”,却有谁知道这爱里有多少害怕失去的不安,新欢里有多少亡妻旧爱的遗痕,又掺杂着多少遗失在流年里的遗憾却又念念不忘的温良。一对忘年夫妻,各自穿过生命中黑暗的隧道,在晴空下彼此温暖。
老夫少妻的幸福与甜蜜,让二爷爷产生一种患得患失的恐惧,那句“命途多裙罗”像飘在暗夜的幽灵总让他不寒而栗,命运的前路又是一个怎样的局?如若可以选择,宁可糟糠丑妻相伴而终。无数次在心底追溯:研习中医开始第一任妻子生病,自己殚精竭虑、苦苦求索,成为乡亲们颇为信任的良医,却无奈于自己的亲人撒手人寰。冥冥之中感到从医或许是对亲人的大忌,毅然决然地封斗弃医,关闭了红火的积德堂,带着二奶奶回到了太行深处的老家,在新政府的供销社做了一名售货员。不求功名富贵,只愿平安执手与子偕老。
青春年少的二奶奶,成了同龄人口中恭恭敬敬的“二婶子”。二奶奶按照故乡的风俗,带着红点馍馍,骑着毛驴到前两个二奶奶的娘家,低眉顺眼地认下两家的续娘。同时也多了十几个兄弟姐妹,她用自己的真诚与善良开始了与两个续娘的情感之旅,从嘘寒问暖到缝缝补补,各自心里的伤痛在妥帖幽微的细节中相互弥合。在庞大的娘家群体和亲朋好友中,她获得了极大的认可与尊重。二奶奶善解人意的贤惠,弥补着二爷爷心里的内疚,当年那位哭诉“花钱买不来亲闺女”的白发老人,把这个可心儿的续女视为己出。
随着各种政治运动和农业大生产,谨言慎行的二奶奶,把自己身上那些绸缎衣服换下来,一件件收好。精心缝制的普通蓝士林布偏襟上衣,穿在身上依然显示出不同的气韵。二奶奶22岁那年生下了姑姑,二爷爷心有余悸地把二奶奶和姑姑带到了他工作的北孤台居住,令人担心的事又一次发生,姑姑不到两岁时得了重病,曾发誓再也不看病的二爷爷匆忙回到老宅,让我父亲到楼上,翻找出积德堂撤回时留下的一包高丽参。二爷爷叹了一口气边走边说:“不知你叔叔是否连一个妮片子的命也没有,胜败在此一举,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姑姑吃了二爷爷大胆配制的药,病居然好了,二奶奶当年又生下叔叔,第二年她带着两个孩子回到老宅,院子里热闹了起来,我们几个孩子在抢吃抢喝、打打闹闹中一天天长大。记得叔叔8岁之前,一直梳着辫子,穿着女孩儿的花衣服。民间有一种迷信说法,这样可以骗过奉阎王爷之命到人间捉拿男孩子的小鬼,以保孩子长大成人。新社会的各种疫苗和不断发展的医疗事业,让二爷爷逐渐放下了心里的担忧,一双健康活泼的儿女,使他万分满足。
无论日子多么艰难,二奶奶总要想方设法为二爷爷掂兑出一碟好菜,常常是小葱炒鸡蛋,或是一碟炒豆腐、猪头肉等,加上每天中午的二两“小角楼”,成为二爷爷雷打不动的“特供”,二奶奶从不舍得为自己夹一口,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里,无疑是一种难得的奢侈,二爷爷习以为常地享受着年少妻子的精心照料。
一个沉重的出身,让二奶奶事事谨言慎行,处处宽以待人。在乡亲们面前,俨然一个明事理而又温柔大度的“二婶子”,惟有在二爷爷面前,才会释放所有的委屈。我小时候,他们还住在老宅上房的西窑,每逢二爷爷从单位回来,不时的会有二奶奶压抑的哭声、二爷爷低低的安慰声,从那厚厚窑墙的窗户里飘过暗夜,弥散在院子里,偶尔透过我们屋里薄薄的窗纸。有时他们也会发生争吵,但声音总是刻意压到最低,伴着推推搡搡的脚步和二奶奶不依不饶的声音。二爷爷总是以无条件妥协而告终,随即开门出来扫一眼院子大声说一句“哼!好男谁跟女斗?这才是男人的锐气!”然后背着手向大门口走去,边走边摇头晃脑地嘟哝着:“唉,女子、小人,难养,难养……”二奶奶有时冲着他的背影狠狠地喊一句:“老古董!”二爷爷在他的职业生涯里,兢兢业业、谨小慎微,以旧式文人特有的淡泊“上不怨天,下不尤人”。知情人都知道他是井陉县南山地段唯一读过四书五经的人,但他从不对人谈论古文,只有为人们写春联时才露出难以藏匿的功底。这对老夫少妻,连吵架都不会高声大气,低调做人、守善敬业,和谐着惊人的默契。日子,如水般向前流动,二奶奶从容不迫的生活节奏中,透着一种强大的控制力,始终如一的保持着干净整洁,哪怕是衣服上的补丁都要缝得有模有样,扣子总是系得严严实实,再热的天气,脖领上的布疙瘩扣也不会随意解开。二爷爷穿着她的“手”,人前人后保持着脱产干部的形象尊严。
有一年夏天的中午,二奶奶在后面的跨院里,晾晒五颜六色的绸缎衣服,那些衣服太漂亮了,我站在房顶上痴痴地看着,二奶奶一抬头看见了我,向我做了一个“来”的手势,我高兴地从梯子上下来跑了过去。她笑着说:“傻孩子,喜欢就好好看看吧!”我一件一件地摸着那些花色美丽、做工精致、面料柔滑的衣服,想象着二奶奶年轻时穿着它们的样子,一定好看极了。二奶奶轻声嘱咐我:“不要到外面说。”我赶忙答道:“我懂,人家会说咱是资产阶级。”
二奶奶在叔叔十二岁以后,又先后生下两个姑姑。叔叔到了接班儿的年龄,二爷爷退休帮着二奶奶完成了聘闺女、娶媳妇的角色转换。二奶奶越来越有些力不从心,自己却没有在意,直到有一天因脑出血晕倒在地,住院治疗后保住了性命,留下了一条腿酸软无力的后遗症。她拖着病腿坚持力所能及的劳作与康复锻炼,期望着自己的身体能恢复到从前。没想到,妇科癌症晚期的厄运又一次降临,药物治疗挽不回注定的结局,她躺在炕上再也没有了起来的力气。
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深夜,二奶奶闭上了那双忧郁的眼睛,定格在51岁的年轮。二爷爷拿出那些压在箱底的绸缎衣服,老泪纵横地一件一件抖落着一个时代的悲哀,丝绸之路源头的文明古国,在二奶奶的美好年华里,它们却像昙花一样转瞬即逝,带着地主资产阶级的罪责隐在黑暗的柜子里,二奶奶终于摆脱了所有的压抑和疾病带给她的痛苦,穿着她心爱的衣服上路了。
送走二奶奶的那天晚上,我半夜醒来看见母亲还坐在炕上呆呆地望着窗外,我坐起来倚在她的身旁,母亲像是在自言自语:“都说二叔命硬心冷,三个了,哪个不是热乎辣辣地扔下他走了”。二爷爷的腰身已有些佝偻,他倒背着双手,时而默默地踱步,时而痴痴地看着西窑,那拱深深的窗户里存放过三个女人的温暖气息。一弯缺月寂寥地挂在天上,惨淡的光把他孤独的影子铺在院子里。
作者简介:许清清 1954年11月出生于河北省井陉县胡家滩村。1974年就读于河北化工学校,毕业后留校工作直至退休。2013年进入河北老年大学文学班学习,喜欢散文写作。作品曾发表在《光明日报》《石家庄日报》《燕赵晚报》华盛顿华人报纸《美华商报》《中国人生科学》《老人世界》《太行文学》等报刊杂志。著有散文集《香树沟之月》现为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