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因为童年时在煤窑做工的经历,落下了肺病。年轻时曾有两年肺病非常严重,虽然后来调理的很好,基本痊愈,但老年以后,每年秋冬都要住两次医院,也还是和肺有关。
姥爷肺病最严重的那年,走几步路就喘不过气,要歇上好半天。后来单位让姥爷去北戴河疗养院治疗。妈妈那时候最怕姥爷会死,一有姥爷单位的人去家里,妈妈就吓的不行。姥爷在那疗养了一年多,后来一直练习的拳法也是在那学会的。
那时候还没有二姨和小姨,只有妈妈,舅舅和小舅舅。
有一天,一个要饭的要到了姥姥家门口。姥姥说,没有剩饭了,要不你就等会吧,我现在做,反正也快到饭点了。
姥姥做好饭,要饭的吃完,他说,我会算卦,你想问啥,我给你算一卦。姥姥也很担心姥爷的身体,就说,算算我们当家的吧。报完生辰八字,那个人说,你们当家的最近有点难(四声),但没事,死不了,他的寿还长着呢,他是有福的人,小时候没少吃苦,但以后不受啥累,吃喝不愁,就是命里无子。姥姥说,咋能没子呢,现在都有俩儿子了。那个人瞅了瞅姥姥,说,可能我算错了,我也给你算一卦吧。姥姥想,算就算吧,也不耽误多大功夫。那个人说,你和你们当家的一辈子打着过,你也别怨他,你比你们当家的寿还长,但他没了以后,你的日子可不好过呀,寄人篱下,居无定所。但是你这人心善,做好事也是给自己积福。
小舅舅比舅舅小一岁。妈妈说,他们两个在一起,总会让人觉得小舅舅是哥哥,而且是比舅舅大很多的哥哥。在幼儿园里,也是他护着舅舅,有啥问题,也都是他出面解决。他们两个上幼儿园的时候,妈妈上小学了,每天都是她接送两个弟弟,幼儿园的老师总和妈妈说,你这两个弟弟呀,真是天差地别。
舅舅五岁的时候,有一天走丢了。妈妈那天去幼儿园接他们的时候去晚了,路上就看到小舅舅跑着来找妈妈,他说,大姐,我哥丢了,我俩走着走着就找不着他了。我告诉老师了,他们去告诉咱爸了,你去找我哥,我告诉咱妈去,妈还不知道呢。妈妈说,她那年十岁了,听到舅舅丢了,心里都毛了,不知道该咋办,四岁的小舅舅却条理清晰。
那天路上有个卖西瓜的,舅舅跟着卖西瓜的走了。姥爷和我说,那天都找到半夜了,哪都找遍了,姥爷心想不找了,回家吧,要是命里该丢,翻到天边也找不着了。正想着回家呢,一抬头,看见有个卖西瓜的,大半夜的还没回家,找了一晚上的孩子啥都没吃,也真是饿了,想着买个西瓜回家吧。过去买西瓜,就看见舅舅在卖瓜的旁边睡着了。
卖西瓜的说,这孩子一开始跟着,还以为是和自己一路的,也没在意,后来自己该回家了,这孩子还跟着,觉得不对劲,问他,你跟着我干啥呀?孩子说找不着家了。问他家在哪呀?不知道。问他爸爸妈妈叫啥呀?也不知道。问他啥都不知道。想着,在这多等等吧,家里人肯定得找,万一碰上呢。
小舅舅六岁那年出麻疹。妈妈说,那天疹子已经都要出来了,都看见疹子了。姥姥晚上下班回来,小舅舅在睡觉,姥姥有点事,就去前街的姑姥姥家了。姥姥刚走,小舅舅就醒了,他问妈妈,咱妈咋还没回来。妈妈说,咱妈去姑姥姥家了。小舅舅起来就要去找姥姥,妈妈说咱妈一会就回来了,小舅舅非要去,妈妈也没拦着。妈妈说,当时自己也小,也不知道啊,他刚睡醒,出了一身汗,跑出去风一吹就着了凉,又过了一条横道(我也不知道过横道有啥讲究),结果吃过晚饭,就发现已经要出来的疹子全没了,半夜就开始发高烧。
那时候姥爷在下乡,姥姥背着孩子去医院。姥姥说,路过一个桥的时候,忽然刮来一股风,姥姥从头凉到脚,感觉心都跟着打了一个寒颤,姥姥当时就觉得,这孩子保不住了。(妈妈出生之前姥姥死过一个女儿,姥姥每天去哭孩子,也是一股奇怪的风,让姥姥一下就明白是孩子不让她再去了,这个故事以前写过。)
小舅舅的死至今都是妈妈心里最大的痛。妈妈觉得那天不让他出去就没事了。妈妈说,小舅舅从小到大没生过病,没吃过药,哪成想出麻疹就要了命。而小舅舅到死都没能吃上一顿饱饱的饭。那几年正是全国最困难的时候,家里每顿饭,每个人都是限量的,天天都是稀粥。小舅舅特别羡慕有的孩子能吃上棉花籽饼子。妈妈说,小冬青(小舅舅)到死,也没能吃上一口棉花籽饼子。今天的我们无法想像,棉花籽饼子有啥好吃的,可它却是小舅舅心里最大的愿望。
爸爸妈妈那代人现在的幸福感特别强,可能也和他们吃过的苦有关吧,所以他们特别容易满足,也特别容易感恩。知足常乐,有些时候的不快乐可能是因为欲望太多了,或许,适当调低自己的欲望,会发现,其实,生活挺美好的。
我学医的时候,姥爷在我上学的城市做白内障手术。我去看姥爷,他爱吃橘子,我就买了一袋。我回学校的时候姥爷让我把橘子拿回去,他说这几天上火,吃橘子容易大便干燥。我就想明天给姥爷买点香蕉送过来。第二天我去的时候,刚一上楼梯,就听见舅舅在和姥爷吵架,他那嗷嗷的惊天动地的破嗓子真的是我的恶梦,他每嚷一句,我的心都跟着抽抽着疼。满走廊都是伸长了脖子观望的人,有这样一个不懂四六的舅舅,我都觉得羞愧的无地自容。他就是和姥爷要钱来了。我第三天去的时候,发现我前一天拿来的香蕉一根都没有了,我买了那么一大把香蕉,姥爷说舅舅走的时候都拿走了。剩下的那些天,我给姥爷买东西都是少买一点,反正我天天去。
在我的记忆里,从小到大那么多年,逢年过节,舅舅一次都没有来看望过爸爸妈妈,我和弟弟也从来没有收到过舅舅的压岁钱。舅舅只要找妈妈,一定就是姥爷住院了,要妈妈出钱。姥爷的医疗费用全部报销,但那时候也要自己先支付,出院之后再报销。每次都是妈妈拿大头,二姨出一部分,小姨和舅舅一毛不拔。报销之后的钱全部都进了舅舅的腰包。姥爷住一次院,舅舅发一笔财。姥爷年纪大了,管不了舅舅了,也和他生不起气。爸爸妈妈也从来不计较这些。
姥爷去世的第二个月,和姥爷同样是解放前参军的,同样级别的老干部的工资都比原来长了两倍。姥姥说还是舅舅没福,姥爷活着,开多少钱,最后还不都是他的。
我觉得,姥爷是知道自己要去世的。姥爷去世的头一天晚上,从他自己睡的褥子的夹层里拿出一个存折给姥姥,是他那么多年悄悄攒的钱,姥爷让姥姥放个好地方,别让舅舅找着。姥爷还说,要是他哪天没了,让姥姥去我家,他说,你跟着大丫头能多活几年,要是跟着儿子也没几天活头了。姥爷还说,平平也结婚了,找的对象看着挺好的,他也放心了。姥姥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好好的说这些干啥,结果,第二天早上,就发现姥爷在睡梦里去世了。
奶奶,姥爷,姥姥,他们都特别的爱我,疼我,但只有姥爷去世给我托了一个梦,梦里还在嘱咐我别任性,遇事别生气,好好过日子。我从来都记不住梦,那是我第一个清晰记得的梦,况且我做梦的时候还不知道姥爷已经去世了。看来,奶奶找的那个算卦人说的是对的,姥爷真的能护住我,连梦,也只有姥爷才能托给我。
姥爷去世以后,妈妈就把姥姥接到我家了,妈妈太清楚了,姥姥和舅舅在一起会被舅舅气死。姥姥到我家两个星期后,舅舅就把姥姥家的房子卖了。两年以后,那块地方动迁,姥姥家曾经的那个房子换了两套楼房。
都说有的子女是来报恩的,有的子女是来报仇的。我也不知道前世舅舅是不是和姥姥姥爷有仇,但今生舅舅是一丁点也没有遗传到姥姥姥爷的善良和大度,我也很好奇他最后是怎样的结局。我自从结婚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他。爸爸妈妈自从姥姥去世之后也没有见过他。姥姥去世也十来年了,有时候听人说他在这个城市,有时候听人说他在那个城市,他成了我们听说的那个人。
舅舅以前总是埋怨姥爷不管他这个不管他那个,别人这也有,那也有,他啥也没有。姥爷常说,别人有啥是别人的,我不羡慕,到今天,我还活着我就知足,没病没灾就是福。
我和姥爷说过,我恨舅舅。姥爷说,你恨他干啥,你恨他,你累得慌。他是好是坏,是他的事,他享福受罪,也是他的事。眼睛里老盯着别人,心里就忘了自己。别管别人,做自己。
时光如水,一直流淌。这些年,奶奶,姥爷,姥姥,都相继离我而去。红尘喧嚣,热热闹闹,看身边人来人往,有时,也会迷茫,好想知道,幸福的密码是什么?是拥有的更多才会更幸福吗?人的命运真的是被规划好的吗?如果命中注定没有的事情,该怎样平衡自己的内心呢?好想有人能给我答案。
慢慢的,我也越来越懂得姥爷说的,别管别人,做自己。人人都觉得,得到才是幸福,拥有才是幸福。有房,有车,有钱,有权,有一切可以与人炫耀的东西。其实,“有”,更多的时候是给别人看的。“无”,才是属于自己的,无病,无灾,无忧,无虑,无烦,无恼。幸福的感觉更多的是来源于这些“无”,而不是那些“有”。
或许,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回想自己的人生,能做到,无悔,无憾,无恨,无怨,那一刻,心里才是真正的幸福与安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