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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她是小国的小公主。听老宫女讲古,说她的土地曾经也有显赫一方的时候,只是到她现在,尤是近年,已经不剩下什么。

她糊涂的回忆里也有这些富贵所存留的划痕。不知哪年的除夕庆宴,光明倒悬,夜明珠泻落瀑布,在地砖上飞溅如水汽,葡萄酒在地上积出紫色的浅洼,重纹毯上的胡旋舞,鼓点越奏越快,旋转越快,大殿上浅浅汗气,鲜切花闻起来掺糖稀。

她从舞女坠宝石的白足赤林之中跑出去,垂花门,长廊又长廊,太子哥哥在檐下独坐,远看像一座岫玉危崖。哥哥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带她一共抬头看,大雪满空,枝木灰度,梅花树上小风,挂满了撒金粉的红笺。

哥哥解下身上灰白色的兔毛裘裹住她,她呼出白汽,伸手摸他耳垂上的痣。太子耳垂生痣,位置极好,像是美人梳洗,取下耳坠后空留的那一点倦怠。

哥哥抱她往宴殿回走,长廊交错,乐师于花林间奏乐,琵琶拨动,风声雪动,她在哥哥耳旁,念“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不知园里树,若个是真梅。”

哥哥在惊讶里笑,问她说,听曲填词,妹妹所填的是什么?

她靠在哥哥肩头,手抚摸那颗小痣,说,听曲填词,所填的是听者闻曲的心情。

若按这样的回忆,她小时候有才气,父母也总说她曾经那么有才气,语气很可惜,因为如今已经不再有。

他们是小国,她是小国公主,可她存留的唯独小国气质而太缺乏公主气质。站在那里,金银堆砌在身,声音却和思想一样畏缩,除非铁证如山,没有人会相信她为皇门贵胄,谁都比她更像公主。

甚至于相驸马,母亲安排他们于花园两相见,她心里害怕,拉着她的伴读女官同行,一进凉亭,那郑小公子有些局促地站起来,拱手拜礼,睫毛在脸上垂下一片剪影,清清然地,却问她的女伴说,见过盛阳公主。

她脸色一瞬煞白,却又羞于纠正与承认,索性假装身份沉默到底。幸而不过点头之见,一直到回殿,深夜,又清晨。母亲唤她去寻问心意,女伴在一旁很是忧思地看着她,她在目光里含糊只说似乎差了缘分,咬着嘴唇,清楚自己要是为此哭出一句,人生处境不过会更加难看。

月后太子哥哥夏季回宫,带她在湖泊里泛舟,她看湖泊莲叶如幕,空无一人影,才哽咽着说起这件委屈。

万叶荷花之中,哥哥着一身的靛蓝,鹤瘦松青,听得一直笑,摸摸她的脸,怀里是阳光和干燥的松叶气味。

她在哥哥面前,气闷全消,很知道别人看她觉得平庸,而最不平庸的太子看妹妹,却觉得很可爱。

她在松叶与荷花气味里睡着,迷迷糊糊听她哥哥叹气,说,孤身一人,哥哥要谁来护你才好?

她不是没有听说过边塞贫瘠土地上的炮火,没有想过保护的她,却在这句话之后开始苦练身体,她对哥哥说,勿要心忧,她想向他证明她可自救。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太子身子病弱,若真有千军万马也护不住这个国家的时候,只要她尚能手握一把匕首,她就能护住她的哥哥。

可她缺乏的除去才气似乎同时也差运气,没待她成火候,这个国家却已经走到末路。等那个高到瞧不清脸的将军一手提着她父皇的头颅,一脚踢开她的宫门,她才学会匕首术里什么叫弓步侧刺。

女伴紧紧抱着她缩在墙角,将军压着一片黑云一样提步走来,手里的父亲面色铁青,头颅顺着头发打转,湿淋淋往下淌血。

他们问说,盛阳公主是哪一个?宫人低着头一地瑟瑟地抖,她想说话,女伴抱着她,背地捏住她的手,对她轻轻摇摇头,下巴触碰在她的肩膀都凉得骇人,说,殿下,要记得我的模样,好不好。

她的女伴对着那片黑云咬牙又咬牙,说,是我。

那一天满宫人都在哭她们一头撞死在大殿上,五官模糊成烂肉一片的盛阳公主。

坊间大雪里唱哀歌,唱“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朋友啊,请和我一同逃跑吧,不要犹豫,不要害怕,请和我一起逃向远方。

他们一首一首又唱他们的皇家哀歌,唱那平庸懦弱的盛阳公主,却也有着这样的血腥决绝的国家忠诚,她那可怜的一点血性竟是他们最后的故国温情。

她很久之后坐着马车经过街楼,雪地已在几载之前融化,听到这句歌,闭上眼睛,她是平庸懦弱的盛阳公主,决绝忠诚的盛阳公主却不是她。

提着头颅的将军似乎被这样的血气打动,却始终显得将信将疑。盛阳公主至死未出阁,所见外男唯独郑小公子郑识凌一个。

唤郑识凌来见,她站在一旁,看那郑家公子走进来,一模一样的清清然,洁净面孔上投着一片睫毛的青色,不染分毫屋内天昏地暗的血污。

郑识凌站在盛阳公主的尸前,她看不见其神情,一切沉默很久,几乎像幻觉,听到郑识凌很轻地承认说,是。

女伴的话几乎在同一秒出现在她脑中,她垂下眼睛,在心里说,我记得你的面孔,他也会记得。

(2)

就好像人生过往的每一秒一样,没有人怀疑她是所谓皇家贵胄。清点宫中俘虏时,他们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垂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念出女伴的姓名。

她说她是壑闾府赵家女儿,五年前,入宫为公主伴读,衣食住行影伴左右。

她说,我叫,赵咬清,是盛阳公主,生前,伴读女官。

他们并不执着于善待俘虏,她难得的人生幸运来源于她不出色,所以被忘记。

她没有正式被编排,群居的后勤小院里有她的一张床,他们默认一个宫女应该会什么她就什么都会做,缝补衣服,清洗炊具,端酒,送茶。旧日里知道她的宫人已经存活无几,有两个私下里与她共处时依旧叫殿下,看她坐在桌前对着线团一筹莫展,语气很温柔,说,殿下,我来教你如何使用剪刀。

再是这一年结束,因攻打他们国家所带来的战争痕迹似乎已经彻底抹平,宫中举办了场异常隆重的新年庆宴,因为用人紧张,又或许是她看似乎勉强堪为合格奴仆,临时调她在宴上为人斟酒。

她已经习惯所居院落里那种潮湿阴冷的灰度色调,端着酒壶站在一边,眼睛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适应光亮,她无端感觉刺痛,双目如赤裸裸剜出来置于太阳下暴晒,宴上人声鼎沸,她睁眼闭眼所能见却唯独金色与血红色块。

宴热酒酣,举宴者以熏然姿态展示了年前所获得的胜利,她看见父亲生前被她曾称为眉间风铃的旒冠,母亲置于桌上的凤印,哥哥总悬于腰间的佩玉,她的簪子,她的宝石头面,她曾小心翼翼走进坐着郑识凌的凉亭那条长裙,她的夜明珠。

她的哥哥。

被栓狗的铁链栓住,剃去头发,剜去双目,瘦到不成人形,可以看见大腿骨,可以看见血液流动痕迹,看见虱子跳舞看见蚂蝗咬痕,口中发出唯有狗的呜咽的,她的哥哥。

她喉咙里的水分几乎被这样的恐怖景色吸食殆尽,发不出任何声响,耳膜替代她开始尖叫,原始的高音调,手上酒壶震动到几乎要就此飞跃。

他们注意到她徨愕的脸色,似乎觉得趣味,提议说,美人执剑与兽相搏,可称风雅。

她面容平庸,可称“美人”,她的哥哥曾为一国储君,可成“畜兽”,母亲曾别在头上的凤钗,可称,“长剑”。

岂不是,合情合理,最最实至名归?

母亲的簪子是你的长剑,你的匕首,请把尖端对准你的哥哥。你看他身体残缺,双目失明,你本近无的胜算,如今已经可见胜利曙光。请你不要发抖,回答我的问题,刺、扎、挑、抹、豁、格、剜、剪、带,你会选择哪一招?

他们已经围成圈,兴致高昂,摩拳擦掌,投下赌注。他们围成那么大的一个圈,要看困兽发疯,弱者濒死的针锋相对。小女孩和她发了疯的哥哥,请你告诉我,你会选择怎样将他打败,怎样将他杀掉?

琵琶奏乐,他们让她穿上盛阳公主那条在烛火光芒下色如水波的长裙,她站在圆圈中间,面对的是哥哥空荡荡的眼眶。

夜明珠,她的夜明珠。

她欲呕,站都站不住,手撑着地面,簪子的尖端从手掌心刺穿到她的手背,身体受创,相较之下却只察觉心痛。

她的哥哥早已经对音乐与起哄声不耐烦,喉咙里呜呜的低吼,四脚踱步,铁链解开那一刻,就成为一条真正的犬狗。

猩红色,牙齿会流血的狗。

她看见他靠近,请不要这样做,请不要这样做,请不要这样做。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求求你。

她被撞得倒在地上,她要向哪里匍匐前进?那么多脚将她围成圆圈,穹顶之下,藻井一样的天花板,那么多蜡烛倒悬,她要向哪里匍匐前行?

她哥哥按住她的肩膀,她与那张她朝思暮想的面孔两两相对,可以看见的却唯独有她。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她想叫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可她不能出声,盛阳公主已经死了,活着的是公主的女伴。

她唇语里一直叫哥哥,哥哥,哥哥,嘴唇不出声的蠕动,哥哥哥哥,他们为此哄笑,旁观人眼里她怕得嘴唇都发抖。

簪子刺穿她的手心,她被按在地上,手撑着压在她身上,要对准她喉咙咬下来的哥哥,簪尖从手背突破,尖端从头到尾对准的是她自己。

哥哥,求求你,求求你。

她到最后已经认命,她杀不了她的哥哥,她闭上眼睛,琵琶乐曲里,想起自己曾经没有说出口的话。

“哥哥身子病弱,若真有千军万马也护不住这个国家的时候,只要我尚能手握一把匕首,我就能护住哥哥。”

她的匕首,她的珠子,她松开手,闭上眼睛。

她听到哥哥极重的呼吸声,血腥味,心跳,她闭着眼睛,浑身发抖,等他咬破她的喉咙。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他猩红色的牙齿,极轻,极轻地,落在她的喉咙上。

那么轻,那么清晰的咬动,不是来自于狗的牙齿,而是来自于哥哥的牙齿。来自于记得她,认识她,保护她的,哥哥的牙齿。

她骤然睁开眼睛。

她看见并非是哥哥对她抬起来的脸。

她看见一把刀,昂贵的,笔直的,精准的刀,插在哥哥的背上。

她整个人在那一秒发冷,轰然炸裂的血腥气,心脏和手掌的疼痛在这一秒同时熬过了麻木期,爆炸,她在哥哥的血液之中痛到根本无法闭上眼睛,眼睁睁看着它们漫灌她的全身,沁入地毯,沁到地底,沁入旁观者的心脾。

她的哥哥,在认出她的那一刻,还没有陪她走向任何未来的那一刻,死在了她的怀里。

郑识凌拔出了哥哥背上那把刀,血污一片之中,向凉亭里那样,面对撞死在大殿上盛阳公主那样,一模一样的洁净,睫毛在面孔投下阴影。

“怪我自作主张,”他笑一笑,将刀入鞘。“看美人惊慌,只是觉得,于心不忍。”

他们的国君靠在椅背上,摆摆手,侍从扯住手脚将哥哥的尸体从她怀里拔起来。

国君的目光看向郑识凌,轻飘飘的,却落在她的脸上。

她茫茫然地面对这种目光,直觉他在她的脸上探究什么。而不知道应该感激哥哥落在她脸上大片的血渍已经模糊了她的五官和表情,还是应该感谢他的醉意,探究放过了她。

“爱卿最懂怜香惜玉,如今嫁衣都恰已染红,不如把她赏于你,也算佳缘天成。”国君轻笑一声,“只是记得,好生怜爱,莫要叫她,香消玉殒。”

散宴后,她被送到郑识凌的马车,帘子掀开,郑识凌像是有些醉意,靠背软枕闭目养神,动静之中,从车内的暖空气里对她升起眼皮,笑了笑,坐起身,像是犹豫一下要对她伸手扶进来,又怕唐突。

她看着那只犹豫着退回的手,想到它握住的,那把刀。

“妾,衣裙污浊,”她垂下眼睛,语气很恭敬,“不敢失礼。”

郑识凌在醉意里重新闭上眼睛,靠在软枕上,没有再看她。

“无事,进来吧。”他闲手拍了拍身边坐垫,语气停顿一秒,像是下咽,“赵姑娘。”

马车在沉默之中,夜色穿行。

她坐在他身边无话可说,手心的疼痛感随着耳膜的突突声一起跳动,没有销匿,她闭上眼睛,所见的便是哥哥死在怀里的面孔,睁开眼睛,就看见自己满身未干透的血迹。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她在宴会上对哥哥的唇语依旧没有消失,意识浑沌,身体要用尽全身气力才不至于走向自我毁灭,忠实地跟随肌肉记忆。

哥哥,哥哥,哥哥。

她在唇语里不停地重复。

郑识凌不知道何时已经睁开眼睛,看她面容冷汗津津,双目紧闭,嘴唇发抖。

他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今天活着,还有明天。”

这句话像是幻觉一样落在她的耳朵里,她睁开眼睛,郑识凌却已经恢复了闭目养神,马车内存留的唯独夜色,没有任何语言的痕迹。

今天活着,还有明天。

“哥哥,这可怎么办才好?夫子考核,我却一塌糊涂,书读得不好,他又要找父皇告话。明明已经读过,背过,可是他问起来,却又头脑空空,失败起来,一遍又一遍。他失望,父皇也失望,谁知我是最最失望呢?失望自己从小到大,似乎没有一件事做成,从来没有成功过。”

“考核已经结束,从音,愿不愿同哥哥骑马看牡丹花去?”哥哥替她纠完功课,面对她的抱怨只这么回答,“今天不成功的话,我们还有明天。”

从音,我们还有明天。

(3)

郑识凌为她准备的别院幽静,种着许多黄木香与白花山桃,还不到开花的时候,树枝上落着一层雪,屋檐的色调宝蓝,夜色下却很漂亮。

小丫头带着她在屋里看了看,郑识凌坐在堂屋里她。

“赵姑娘,”他语气是对客人,“可还缺些什么,我再叫人送来。”

她没有什么缺少的,比较会叫人脚趾生菌以至于指甲一个一个灰紫色脱落的俘虏笼,简直像传说里的琅嬛。

她想一想,低着头小声回答说,那么,身上这件衣服,是否可以留下给我。

郑识凌看着她,笑一笑,说,那日在凉亭,盛阳公主这件衣服,颜色很与你相称。

她在这句话里没有抬头。

“妾,七岁入宫为盛阳公主伴读,衣食住行常在一处,心怡衣物,总是相互混穿打扮。”她垂着眼睫说下去,“这件衣服,算妾身与公主一界羁绊,旧日种种尸骨无存,恐沦她落孤鬼,无人祭拜。妾身不情之请,求公子留它在此,托人立个衣冠冢,也算了报公主于妾相知恩情。”

“公子大恩,妾,结草衔环,至死不忘。”

她在这里安顿下来,作为国君赏予郑识凌的妾室。

郑识凌待她不薄,见面总是礼数周到,笑一笑,唤她,赵姑娘。贴身照料她的小丫头是从原先二少夫人房里拨来的,一个年纪大一些,有些沉稳的木纳,但是周到,小的话多,叽叽喳喳从早到晚,机灵灵的,大眼睛,很愿意与她亲近。

她每日并没有什么事要做,郑识凌未成亲,院子里很清净。小丫头叽里呱啦地与她说话,大丫头插不上嘴,干瞪眼睛,她就笑。

透过她们,郑家情况她倒慢慢清晰。郑家大族,有三子,长子金戈铁马,死于故国破灭的战场,次子在无尽战争与富贵之间消磨意志,剃发出家,郑识凌年纪最幼,受了新君征召,入仕大周国。郑家原为世族大家,根基磅礴,他又似乎很得国君眼色。

小丫头并不在乎国君是谁,很感激地说,我能留在此处侍奉姑娘,感激不尽三公子,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能力最大,人怎么能与老天作对呢。

年纪大些的丫头瞪小丫头一眼,小姑娘才自觉失言,哦!我们的姑娘是战俘!不知因为战争失去了多少呢!

就像年前时候,郑识凌将女伴误认为是盛阳公主,而她却拒绝纠正一样,小姑娘用与女伴一模一样的忧思神色看着她,她看起来并不放在心上,只说,你们来我房里,那么,二少夫人怎么办?她房中可忙碌?

小丫头很肃穆地回答说,二少夫人没了,二公子出家那天晚上,她一条白绫吊死在房梁上。

小丫头看起来十足的伤了心,眼圈都红透。

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见桌上放着苹果,随手取过一个,安抚说,我给你削个苹果分吃,好不好?

小丫头大眼睛瞧着她,生了好奇,说,姑娘如何做得这个?二少夫人从前同为高门小姐,她可连刀也不会握呢!

她握着刀,低着头小心翼翼转动苹果,温声细语回答说,“削苹果,如果不执着于一刀下去,连着皮一削到底,倒是很容易。”

她削得并不好,苹果皮不够薄,七零八落。

这是她第一次削苹果。

印象里她吃苹果的次数不多,宫里备着,平日里想不起来要吃它。为数不多的两次,是哥哥生病,后来见到苹果就总想到哥哥的病,她再不肯吃了。哥哥身子不好,生病在他面前因此成为小事,她去看望哥哥,闻着那么苦的汤药气,明明不是她喝,她却哭得最厉害。

她那时候爬进被子里,抱着哥哥哭,闹得哥哥都无奈,要一个病人哄她。

兄妹俩坐在床上,她抽抽搭搭停不下来,哥哥替她擦眼泪,哄她说,哥哥给你削苹果来吃,好不好?

年幼的她抱着哥哥的胳膊,脸贴着他的手臂,眼泪汪汪抬头看她哥哥,好奇说,哥哥平日不习刀具,怎么还会这个?

她哥哥忍不住笑她,说,从音,这可不是什么了不起。

“况且,”哥哥低着头,刀锋贴着他的手指,慢慢转动下,苹果在他手指下露出温柔的黄白色,“削苹果,如果不执着于一刀下去,连着皮一削到底,倒是很容易。”

似乎是出于某种保护,郑识凌常常会来别院看望她,甚至留宿,却或许因为她年纪小,哪怕她名正言顺身为妾室,也未相冲突。

和郑识凌相处比想象容易,不仅仅是因为他性格里的玲珑亲近,更多或许是因为她见过他年少时一瞬的局促,所以不害怕。

有一回他给她带来了一把琴,古拙音润,郑识凌靠在塌上读书,抬头时看她坐在桌边,小心翼翼抚摸琴身,眼神就像触碰婴儿。

他笑起来,问说,赵姑娘,喜欢琴?

“嗯,”她点点头,羞涩一样垂着眼眸回答,“幼时学过,那时觉得烦厌,如今再会,似如他乡故知,手已经生了却觉得心喜。”

真正的赵咬清,生前喜欢听琴,却讨厌练琴,玳瑁不知偷偷扔了多少副。她练琴的时候,咬清就坐在身边,朝她眨眼睛,练习结束之后,两个人总聊闲天,并排坐在下过雨的紫薇花架。

她跟随记忆之中咬清与她谈天的语气和句子,看着郑识凌,她鹦鹉学舌,昨天再现。

“我幼时习乐的房间,窗外种着许多绣球花,”她说,“练琴很不痛快,但是从琴铉里抬头,看着那些绣球,圆溜溜的蓝色,心里又软得一塌糊涂,绣球花的美丽让我觉得音乐美丽。”

郑识凌在她的语言里神色很温和,说,嗯,是吗。

到三月,她在俘虏笼里生于手指与大腿的冻疮痕迹开始隐匿,皮肤深处透出浅青灰,就像人生试图给自己定位所存留的草图痕迹。院里的白花山桃就开了,最初零零星星几朵,某天清晨起来,忽然间就成月亮蒙雾的一片白。

房里要做新衣裳,量体裁衣,惊讶她在坎坷时段里几乎停止生长的身体似乎在温暖的空间里开始复苏,她比年前长高,骨骼更加密实,小姑娘见她的脸,时不时总惊讶。

小丫头看她,赞美的语气听起来很骄傲,“我们姑娘一日日眼见得漂亮,似乎一晃眼,就要更好看一些。”

郑识凌说,赵姑娘与她们相处很好,总听见管事夸赞,说你院中上下和睦,待人有方。

她愣了愣,笑说,待人接物能够有什么方法呢,不过礼待与接纳。

夜里梳洗,她想起郑识凌的夸赞,依旧觉得惊奇。

原先在宫内,姑姑严厉,每日醒来睡前,头一句与最后一句话,永远在说,“殿下的姿态是皇家的姿态,殿下失仪是皇家失仪。”

“太子维护皇室体面已经负担很多,”姑姑说,“殿下,不要再成为太子的负担。”

她那时候懵懂点头,揣度姑姑口中的主子模样与公主姿态,究竟上什么样的模样与姿态。

可是越揣度,越觉得糊涂,就像不聪明的小儿学语,我是公主,公主是我,公主是主人,主人是公主,我是公主,主人是我,公主是主人?谁的主人?我吗?

想得越多年幼的她头脑越混乱,拼命端出公主姿态到底是什么姿态?板起脸,僵硬舌头和腰板,自己都觉得虚张声势宫人在笑,在笑什么,笑她吗?

她连和宫人相处都开始手足无措,害怕见生人,越不想丢人就越丢人,谁都知道他们出了个不上台面的盛阳公主。

最后连母亲都失望,看着她,语气很可惜,说,从前才气去了哪里?怎么越长大,反而愈畏缩?

她把梳子放在桌面,对着镜子叹气,镜子里的人看着她,也对她叹气。

相处之道,原来就只是相处而已。

小国公主越想端出公主的姿态,只会越显得小国,原来公主姿态根本不是某种姿态,而是地位。

盛阳公主已经死了。

“什么都不会的狗杂碎,”她手指慢慢抚摸镜面,“你看我做什么。”

(4)

整个春天她都在家里窝着,丢失的琴艺一点点拾起来,到月末已经能畅快的奏一整首。偶尔别家女眷的宴会,邀请她,或是姑娘家游乐,放风筝,踏青,她似乎也懒得出门,郑识凌也未规劝过什么,一一为她推脱了。

郑识凌坐在旁边,看她春风花雨里散散靠在长廊鹅颈椅上,琴谱置放在膝,拈着条草叶逗画眉,笑她说,“赵姑娘,他们要怪我小气量。”

她明白这是某种纵容的默许,放下草叶,侧头朝他笑,轻言软语地回答,“公子,帮妾身听听这首新曲子,好不好?”

到黄木香开起来的时候,郑识凌出门于地方办事,她屋里原本人往来少,他不在,一下子居显得空寂许多。她没有说什么,丫头们却似乎对此颇为在意,怕她日子无聊,日日找许多有趣的话讲,她想要做什么都由着心意。

她说,想去看芍药花。

好吧,去看芍药花。

她说,想去柳园骑马。

骑马?好吧,我们去骑马。

她想想,半开玩笑,说,骑马射箭,觉得很有趣味,不如做了全套,欲习弓箭。

她们吃惊,还是点头,好吧,为你寻来教习,好不好?

她似乎在射箭上很有天赋,又下苦功,虽弓箭力度不强,但准头极好。

教习夸赞她,说她骨子里有股劲,很难得。

“我只能击穿一片柳叶,”她笑着摇摇头,“在弓箭里,大概连无用都算不上。”

黄木香花季结束月余,郑识凌才从地方回来。

他为她带回一盒糖酥。

她那时正在池边亭里观鱼,见他手里的甜食盒,怔愣一瞬,眉眼盈盈的惊喜,止不住笑,说,公子如何知道妾身喜欢这个?

“路过壑闾府,见铺子里卖着这个,生意很红火。”他笑一笑回答,“想到壑闾是你的故乡,或许会合你的口味。”

“谢谢你喜欢它,”他说,“我很高兴。”

郑识凌离开后,她看着那盒糖酥,笑一声。

糖酥,她坐在凉亭边上,转头看着水面,金鱼的花纹在阳光充斥的水波看起来粼粼的漂亮。

盛阳公主生前不喜甜食。

公主伴读赵咬清,最喜食故乡壑闾府糖酥。

(5)

“赵姑娘,院落狭小,日日拘于此,可觉得隘塞?”秋末时郑识凌问她,“秋山寺的叶子红了,愿不愿同我去看看?”

好啊,她说。

秋山寺叶子红了满山,那样漂亮的,生命跳动的红色,山脚坐落湖泊,芦花雪白,蓝天高远,在山寺瞰视,像是能够看见未来。

郑识凌见她喜欢,没打扰她,走开时只吩咐小婢女好好照看,尽心游玩。笑了笑,又说,寺庙后三进的院子里有棵银杏树,已存千年,最是磅礴灿烂的金黄色,赵姑娘若喜欢,可去瞧一瞧。

她嗯一声,对他笑,说,知道了,公子。

到回去的时候已经傍晚,嬷嬷来寻她们,领她下山,远远瞧见郑识凌站在马车边等待,她走过芦花一片。

她透过芦花,白海秋色之间见他在与另一人交谈什么,似乎不很愉快,对方一直面色铁青,看起来言辞激烈,看他,像看污秽杂碎,臭不可闻。

郑识凌始终沉默,没有多说什么。

一直到她走近,对方见她,才勉强收敛甩袖,离开时冷哼唾出一句,“求荣变节,辱我师门的东西,你拿要什么面对祖宗,还有你守忠战死的长兄!”

郑识凌没有回答。

小丫头在她身边,愤愤不平想说什么,长些的拦她一手,摇摇头,小丫头看看她,到底什么都没有说。

他抬头见她站在一旁,笑了笑,说,走吧,赵姑娘。

马车沉默前行,郑识凌坐在她身边,似乎一直在闭目养神,她看不清他的神色,但猜测他大抵不会开口,至少不会提及方才,毕竟不见显得光荣,还太狼狈。

“赵姑娘,”他却突然说,语气很轻的自嘲,“你是怎样看我?”

她沉默一瞬。

“大公子为国捐躯,所尽的是国族人臣忠义,二公子出归佛门,顺从了他自己的人生心意,”她开口,“如今家族一切,落在你的身上,你要照顾着许多人,我看你,只觉得你很辛苦。”

郑识凌睁开眼睛。

他在她的回答里微微侧过头,看她的那一刻,目光宛如船过水波,睫毛在他脸上投下浅青的阴影,没有再说话。

(6)

“是不是新年将近了,”她问小丫头,“总觉得近来热闹许多。”

“赵姑娘,”小丫头捂着嘴笑,“哪有方入冬就过新年的?大抵因为近来公子来得勤,相做伴的热闹罢。”

“公子最对姑娘用心,看咱们房中不知觉添了不少陈设,昨日公子还问说,可还缺少什么。”大些的丫头也说,“咱们房中谁瞧见不说精巧气派,还能缺什么呢!”

“你这丫头,”她笑笑,敲敲她们的额头,“怎么相学着说起胡话来了。”

“这是哪厢胡话,”小丫头捂着额头,“公子待姑娘的用心,我们瞧得最最真切。”

“是吗。”她笑。

“是的,”大丫头点点头,出乎意料的认真,“真心是无法被忽视的,如果真心喜欢,就要倾诉和回应。”

夜里郑识凌过来,沐浴后坐在桌旁看她抚琴。

她抬头时瞧他湿发未干,看得微微颦眉,站起身,“公子,让妾身来吧,正是冬季,切莫染了寒气。”

“嗯,”他瞧瞧她,轻声回答,“有劳你。”

小丫头正替她收拾好床榻,瞧着他们,有些忍不住的笑意。

郑识凌笑得很温儒,说,这是怎么了?

她从他手里接过巾帕,摇摇头,笑儿童的溺爱语气,“小姑娘近来爱读画本,大抵又瞧了什么有趣故事罢。”

郑识凌带着一点沐浴后松散的倦意闭上眼睛,她微微扶着他的额头,慢慢地替他擦头发,十指修长,动作轻得像抚摸忪酣然入梦的幼猫。

临近末了,她执梳替他整理,动作里半蹲下身,伸手将他耳边鬓角抚平,碎发别在耳后。

她的指尖划过郑识凌的耳朵,忽的呼吸一窒。

动作停止,她有些怔愣地看着他的耳朵。

郑识凌的耳朵,耳垂生小痣,颜色浅褐,非亲近者不能察。

位置极好,像是,香草美人忧思之中的抚摸,空留在耳的一声叹气。

她浑身发冷,抓住他的衣袖,几乎要死于忽如其来的心痛。

她的脸贴着他的手臂,竭尽全力才能抑制颤抖。郑识凌似乎察觉她的波动,低头看她,睫毛在眼底倒影。

她对他抬着脸,呼吸吃力,面孔在郑识凌眼底的长睫毛倒影之间,像是月亮在同一棵香樟树无限刻复的山林之中迷路。

“公子,初雪要来了。”她对着他向她低垂着的眼睛,语气温柔到要掉下去活活摔死自己,“今夜风凉,不要再走出庭院,好不好。”

她在夜色之中醒来,坐起身。

被子从肩颈滑落,裸背脱离温热,夜晚里毫无保留地袒露骨肉的莹白色,往后靠,呼吸,红木床栏贴上肩胛骨,一股体贴的冰凉让她微微咬牙,轻轻发抖地叹气。

她低垂眼眸,看着郑识凌睡眠中的脸,无声向他俯身,鼻尖几乎贴着他的鼻尖,他的呼吸落在她的嘴唇之间,伸手,指尖小心翼翼,处碰他的耳垂,抚摸那一颗小痣。

郑识凌在触碰之中苏醒,面孔贴近,两两相望,目光完完整整,落入她的眼底。

他伸手轻握她抚摸耳垂的右手,大拇指轻轻摩擦,手心温暖,语气温柔,问她说,怎么了?

她低头亲亲他握着她的手背与食指指尖,在他的喉咙上吐词,方才睡醒的慵懒潮湿,笑一笑,说,“有一点冷。”

郑识凌替她掖好被子,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裸露的尾椎在手心下呼吸,亲亲她的额头。

“嗯,”他阖上眼睛,声音在她耳边听起来有种睡眠的暖沙质感,“明天大概要下雪了。”

她没有闭上眼睛,她看着郑识凌的睡颜。

床栏在她裸背留下的冰凉已经消匿,记忆依旧记得。

笔直插在上面的,雪白光芒的刀。

那张死在她怀里的,没有对她再抬起来的脸。

哥哥。她在心里轻声说。

哥哥。

(7)

新年过得很快,似乎还没有察觉就已经结束了。原本郑识凌许诺说年假里携她去寺院求平安符,占年运烧祈福香,但是竟也一直未能抽出空来。

“战争不是已经结束了,”她替郑识凌整理朝服,送他出门,“怎么和平年岁,朝堂上还生出这样多事来?”

“无妨,一些,琐事罢。”郑识凌有些无奈地笑笑,握住她的手,“这样冷的冬早,阿清,再回去歇歇。听闻南山梅花开得好,待忙碌过去,我同你去瞧瞧。”

雪下得不大,路却湿滑,几个家丁在路边清扫,小丫头撑着伞扶她回房。

“姑娘不喜出门,也不爱热闹,不知道,近来朝廷似乎不大太平。”小丫头窃窃私语地在她耳边,“昨日我去铺子里挑布,听人议论,可将我狠狠唬一跳。”

“怎么的,”她蹙眉,“乱党贼臣,还是又出战争事端?”

“不是呢,”小丫头压着声音,食指向上,指了指天,“是这个。”

“我听闻前些日子,宫里正得宠的柏美人有孕,身子不爽,国君特许其家姐阜安夫人进宫侍疾。不知怎么,阜安夫人就承了皇恩。柏美人似是恰巧撞见,受了惊吓,孩子生生没了。”

“国君不肯允阜安夫人出宫,可夫人早已成家育子,夫妻情意深切,如何也不肯答应。夫家也是痴心一片,咬牙不肯签那和离书。国君动气,竟——”小丫头嘶的一声凉气,“——竟下令,将其丈夫废成阉人。”

“好好的左卫将军忽遭变故,折辱至此,没活过三日就咽了气。消息传进宫,阜安夫人几度晕厥,当夜发了恶疾,随着去了。”

“朝廷哗然,对此事上书众多,似乎触怒了国君,将言辞最激的七位朝官当场拖下去乱棍打死。如今明面着已经无声,然而大小余波不断,又遇上新年,琐事一众,各家皆是不可开交。”

细雪纷纷,冬日大早院子里很安静,她在语言里一直垂着眼眸,若有所思。

“我们三公子能耐大,上下调停,事事缺不得他,近来更是不见喘息,并非要有意冷落了姑娘,公子是最最在意姑娘的。”小丫头察她神色,又缓和安慰她,“这番新年过得虽不大热闹,此事过去,往后还有许许多多的热闹新年,姑娘莫为此思虑太多。”

哦?她抬起眼睛看看小丫头,笑一笑。

“原是这样,”她语气温柔,“无事,我知道了。”

(8)

这一年的春季,白花山桃开得格外好,在院子里坐着,如居云中。

春风拂槛,山桃花纷纷扬扬飞,流云吹月里,郑识凌牵她走过花园小径,一同站在落花树下。

“一直很想这么做,原本或该一同看雪,但来去寻思,却总寻不着空,又恐阿清体薄,怕冬雪寒冷,反叫你着凉,又受苦头。”他替她拂了拂落在发鬓间的落花,执她的手,将书好的合婚庚帖放在她的手心,低头轻轻喟叹,“阿清,我欲明媒正娶,与阿清共白头,阿清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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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他怀里,抬起脸向上看,郑识凌认认真真对她低头,他耳垂上那颗小痣,山桃花在春风里无尽落下来。

白花山桃,共白头。

幼时她同哥哥参加春祭,意外得出半天空闲,哥哥带她在寺庙里抽了祈福签,抱着她往山下走,寺山间青石板的小路,曲径通幽的漂亮,路边尽是这样的白花山桃。

那条小路总是折角,穿过白花一片又是白花一片,她本心喜有趣,往往复复,春花烂漫里也生出哈欠。

她在哥哥怀里看哥哥的脸,心忧哥哥难得的半日清闲也因伴她而觉无趣。

“哥哥,你瞧。”她摸摸哥哥耳垂上的小痣,叫哥哥看她。

太子哥哥低头瞧她,她皱起小脸,缩着肩膀,弯腰弓背,折了花枝,做老头拄拐状。

她在哥哥怀里拄她的花朵拐杖,装老人的思虑,煞有其事的摇头晃脑,吟诵,“何时杖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

哥哥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说,梅花?

“哥哥是梅花,”她把落在手心的白桃花附在哥哥鬓间,伏在他肩上,有些倔强的小声说,“哥哥是大雪纷飞中万分好看的梅花,从音与哥哥共白头。”

“阿清,”郑识凌看着她的脸,轻声问,“你不喜欢吗?是不是我太冒昧?”

“没有,我很喜欢。只是心动有些伤怀,”她摇摇头,笑一笑,“婚姻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如今,瓶之罄矣,维罍之耻,欲奉无亲,无人可以相告喜乐,觉得遗憾罢。”

瓶之罄矣,维罍之耻,无人相庆罢。

(9)

院子里白花山桃落尽,黄木香开到第十七朵的时候,马车载来两位客人。

壑闾府,赵氏夫妇。

在战争里失独,失去女儿音讯,以为她已经死去,不愿归顺新君,选择隐居山林的赵咬清的父母。

被郑识凌接来的,以为山回路转,柳暗花明,以为自己女儿真的依旧存活的,欣喜若狂的,真正的,赵咬清的父母。

郑识凌给她的惊喜。

亲人团聚,重逢的惊喜。

赵氏夫妇见她的第一秒,她看见赵氏夫妇的第一秒,就明白了。

赵夫人与她两两相望,走向她,抱住她。

“我可怜的女儿,”赵夫人没有揭穿她的假装,抱着她大哭不止,她哭她的女儿,哭到身形颤抖,几乎要站不住,“我可怜的女儿。”

赵咬清的父亲站在一旁,扶住夫人的肩膀,眼圈红透,落下眼泪。

“活着就好,”他重复说,“活着就好。”

她在他们的怀抱里,眼泪潮热的怀抱里,所有委屈在这一刻苏醒。

鹿走苏台,故国旧梦,她已经失孤的认识从未如此清晰。

她抱着赵夫人,落泪成雨,哭她在人生最后失尽所有,为人侮辱,为人折杀的父母。

他们相拥而泣的眼泪,柳暗花明的眼泪,亲人重逢的喜悦眼泪,一个哭女儿,一个哭父母,哭的又是谁家的女儿,是哪家的父母?

郑识凌抚摸她的脊背,温声安慰,阿清,落泪伤身,相见原是喜事,莫要在哭了。

(10)

她成了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郑识凌的结发妻子。

一月后,赵氏夫妇告辞,归家去。

临行前夜,她作为女儿,留他们在房中说话。

因是家中体己话,婢女们都先退出房去。

她看着房门紧闭,她把女伴的死讯,一字一句告诉了赵氏夫妇。

赵夫人拉她的手,又掉下眼泪。

“好,好。”他们涕泗交颐 ,喟然长叹,“不愧为我赵家女儿。”

“赵家世代受皇门厚待,先帝待我们最为亲厚,士为知己,臣为君亡,也算不负黄泉。”

“只是,殿下这些日子是如何过来?殿下往后,又如何是好?”赵夫人对她落泪,“殿下若留在这里,处境恐怕无异于虎尾春冰,这可如何是好?”

“替换身份本就困难一众,更何况,殿下为皇家正宫正脉,幼时不显得,而如今已然长大,容貌行举,处处却与太子生前相似。”赵夫人说,“我见殿下,尚依稀见太子音貌。而郑家子弟,旧时与太子相识。那郑三公子,是当真不知情,还是根本看破却有打算?”

“也许不知道,也许猜到一些,也许他全然知情。”她摇摇头,“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如今已经选择相信我。”

“或许结论已经昭然若揭,但是他如今也不会承认了。”她说,“证据再明显也没有用,爱是盲目和胆怯,陷入爱情,他已经再不敢论证盛阳公主究竟是谁。”

“从音如今,唯有一事相求。”她取出了一年前那场战功庆宴上,浸满了哥哥血液的衣裙。

那条裙子血迹已经干透,颜色黑褐,依稀尚可分辨从前的锦绣细腻,银线光华。

她跪在地,对他们叩首,一字一句,“此衣为我生前之物,所浸血迹,为我阿兄。”

“从音,别无所望,恳愿请先生取它,为我与长兄立冢。”她取出短刀,划开手心,鲜血淋漓,黑红交错涌浸在裙。她散发咬牙,伏身再叩,“从音无能,叫阿兄枉死,尸骨无存。其痛在心,剥床及肤,未有片刻敢以忘怀。”

“从音欲与阿兄白头共死,然天违背人愿,阴阳相隔,非为从音犹迟,实大事未成,无颜面我兄父。”

“割血代命,我与阿兄共冢,待我事成,可料无人收我尸骨,敛我冢墓,却也算魂有归处。”

赵氏夫妇大怮,与她相长跪,叩首再三。

赵夫人握住她血流不止的手心,痛不堪忍,“殿下势弱无依,留于此地,又奈何,能奈何?”

“从音可等,不敢就此了算。”她面容凄然异常,“或月或年,留居于此,方能待我一线之机。”

从音可待,哪怕涓埃之机,定要叫其,悲我同悲,痛我之痛。

(11)

“我知你不喜这些,只是他们将此提了又提,怪我们成婚已经五年整,却从未携你出席一面。正德公主为人跋扈阴戾,再三拂她兴趣,只怕她暗中手脚,再伤连到你,衡度来去,终是不得已。”郑识凌携她赴朝中游园春会,两人共乘马车,他将她轻轻搂在怀里,摸摸她的后颈,安抚说,“然阿清也莫在意我这些多虑话,朝中上下,我平日算谨慎,未曾与谁树敌什么,不会有人刻意为难你,阿清,就当是出门瞧些春日热闹罢。”

“公子怎么从前日里就这样思虑,我自然无事。”她靠在郑识凌怀里,微微朝他抬着脸,抚摸他的耳垂,笑,“只是不好热闹,赴宴而已,算不得值得紧张,比起这些东西,更加不愿见公子为难。”

“阿清,”郑识凌轻轻喟叹,“委屈你。”

“这几年皇室荒唐事迭起不断,许许多多,实为不堪,近来更是无所忌惮,却无人可奈何。如此下去大概太平年月无多,总不知觉想到这些,每每想到,便觉得不详。”他叹气,“若是如此,倒不如早早离去,阿清,再等待几月,我将族中交转完全,咱们便也挑一处你欢喜的地界,这些乌烟琐碎尽尽抛开去。”

她闻言微愣,又笑,“公子这是怎么,却想到这些?”

“嗯,”郑识凌问她,“阿清是怎样想的?”

“我与公子同心,公子若觉得好,我也觉得很好。”她笑语温柔,“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公子为了如今,实在付出太多,也劳累不少。”

“不重要,阿清,”他搂着她的手臂微微发紧,不可查的叹气,“那些已经不重要,我这年来,就总有恐惧,直觉有什么人生变故。”

“生为亡国者,为了那些,已经失去很多,屈服一次已经太足够了,”他下巴轻轻抵住她的发顶,将她抱得更深,“原我孑然一身,倒无所谓,然而如今有你,若再遇什么,我只怕连累你。”

“我不害怕。”她坐起一些,目光落在他脸上,又落在他的耳朵,神情有一瞬间的松懈。

“但是,”她指尖触碰他的嘴唇,摇摇头,轻轻说,“若公子决意,我便也抛开去,与公子相跟随。”

“阿清,”他握住她的手指,神情坚定温柔,“好。”

“大抵到这个夏末,我便带你走。”

(12)

“郑大人,夜色未浓,华灯初上,最是宴热酒酣的好玩时候,怎么就巴巴的想要归家去?怕我这宴会举办得无趣,留不住人心罢。”正德公主对他们笑,轻轻摆手,拒绝了他的告辞。

公主朝他们走近两步,微微眯眼,面容浅染酒的桃红色,靠近时可闻见吐息的甜味,醺醺然的模样。

郑识凌微敛眉目,错开公主的眼神,拜礼回话。

正德公主见他这样的不解春色,也不恼,像是早已习惯,笑一笑,目光落在他身后,她的身上。

“这位就是尊夫人罢,”正德公主对她笑,拉她的手,目光打量,娇娇地啧一声,像是很喜欢,“怪不得郑大人总要将你藏住,不叫别人瞧见,好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郑大人原总推脱,说家妻出身小门户,缩缩的见不得外人,”公主笑,“原来不是夫人见不得我们,是我们见不得夫人。难怪郑大人要瞧不上我,相较看我,是觉难入目来。”

“宫里住着,日日见的不过父皇宫妃,美则美矣,日子久了也觉庸俗乏闷。我见夫人,觉得喜欢,夫人可愿陪同正德散散心,说些解闷话去?”正德公主巧笑倩兮,打断了欲开口的郑识凌,“怎么,郑大人一副为难模样,可是这一瞬的分别也不舍得?”

“女人家的体己话,可羞于叫郑大人听得。我今日留夫人一步,明日再端端的给你送回去,郑大人,奢我这样一点薄面,你看,使不使得?”

郑识凌不放心地看她,她对他轻轻摇摇头,唇语里说,走吧。

他还想说什么,一旁侍卫将他拦了一手,语气很客气,“郑大人,这边请吧。”

正德公主挽着她,走过月亮门,湖边上种着许多河津樱,粉红色的云雾缭绕,灯笼像星星一样掩在里面,于水面闪烁。

正德公主声音甜蜜慵懒,一点点娇嗔气,散步散得心不在焉,领着她走在亭台水榭。

廊腰缦回,她走在樱花下,心跳得越来越快,命运一样的疼痛感在胸口无限紧缩,她微微闭眼,又睁开。

“郑夫人,”正德公主挽着她的手,侧头看她,艳丽眉眼在灯影下有种恶作剧的笑意不明,“我们去湖心亭那坐一坐,看他们放烟花去。”

她敛着面色,走在正德公主身边,越靠近水亭,存在感与预感越发强烈,她的手在心跳下凉得惊人,公主手心有一种蠢蠢欲动的热气,贴在她的手背,对比之下简直就像烫伤。

夜色宛如被火星子溅坏的深蓝长帛,湖心亭人影摇曳,丝竹不停,她走在这样的天空下,水雾贴湖面漂浮,白花山桃一样的水雾,她几乎要发笑。

“人生真是奇妙,”她在心里很辛辣地想,“有时候不放你走,就是怎么样也不会放你走。”

这条路在雾气中像是永远无尽,灰白色巨大的预感和因为长久而渺茫的等待所形成的疯魔狂喜,它们在她身体无限膨大,呕吐感,压力下连抬腿都吃力,可以听见全身骨头运作时的膈动声。

后背肩胛骨又开始剧烈疼痛,尖锐的痛感,挤压的心跳,几乎等同于尖叫。

六年前那场血腥味的狂欢宴会的尖叫,丝竹的尖叫,她无声的尖叫,无限重叠。

肩胛骨的叫声, 大喊着说,不归路!黄泉路!危险!快跑!快跑!

六年前她在围观者狂热的喝彩声里无法停止的唇语,记忆里无声开合的嘴唇,请不要这么做,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她垂下眼睛,耳鸣声滋滋的扎进呼吸。

那张再也没有能够对她抬起的脸。

她无声地吸气,哥哥。

凉亭的竹帘撩起来,隐隐约约的人影一瞬变得清晰。

“父皇如何在此处!”公主笑,假装意外的语气听起来很戏谑,拉她走近,款款地拜礼,“若是看烟花,正德可不叫父皇失望。”

国君已经七分醉,眼皮微抬,意兴阑珊,目光穿过熏风,看向正德公主,上下浮动,却落在她的身上。

他摆摆手,正德公主领意,起开身子,站在他的身边。

“父皇瞧瞧,正德今日遇见什么,”公主替他揉肩,轻轻笑,“不怪郑大人金屋藏娇,要我千邀百邀,放是在我,得了这样的美人,也是万万不肯放她走的。”

“有些意思,”国君饶有兴味的目光压在她身上,“抬起头来。”

六年前的痕迹已经在国君与她身上完全退却了。

那个大业已成,意气风发的皇帝,在短短六年过于顺遂的年岁中已经被声色犬马淫浸透顶。记忆里那双灰黑色的,头狼一样从容冷静,寓意隐晦的眼睛,如今透露出年迈且自知的鬣狗晦意,变得更加危险,更加怀疑,更加焦躁。

一双随时自我证明,随时渴求,大口大口吞食欲望,却无法被欲望满足,从而迷失声色的眼睛。

她抬着脸,脖颈纤细雪白,灯下透露奇妙的玻璃意味,这样的脆弱脖颈所支持的面孔不具备任何危险的可能,国君毫无忌惮的目光从此划开,在她眉目间流转,就像持刀刮铰。

他的目光终于松懈,她知道他已经完全忘记她了,不断更新的感官刺激早已经将从前千辛万苦得来琐碎的成功淹没彻底。六年的荒唐快意,足够让他以为自己是生来顺心如此,且可以永远顺心如此。

“云娇雨怯,亭亭清绝。”他靠近一些,捏着她的下巴瞧了瞧,笑了一声,像是笑她吃痛却又不敢出声,眼眸低垂,连睫毛都在发抖。“你的表情,实在很讨我的喜欢。”

(13)

三日后,国君昭郑识凌进宫,要郑识凌亲自来到她面前,在她眼前,书写与她的和离书。

她看着郑识凌走到她面前,从前那个站在兵马火把与满地血污之间依旧显得清清然的少年郎完全消亡,他朝她走来,脚步虚浮,面色惨白,睫毛在脸投下一片淡青,异常沉重的淡青色,像是受击打后作为淤青那样徒然留在脸上。

她看着他的脚步,这样失去所有的脚步,大概郑识凌从接到昭书到现在,他自己都并不知道他是怎样向她走来。

他没有提到那三日,她和他自己究竟是怎么样度过的。他想到她会害怕,他的妻子,遭遇这些一定会比他还要不知所措。

郑识凌甚至给她带来一盒糖酥,他已经全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却还想要安慰她。

宫人敛眉垂目,并不阻止他的任何举动,除去带她离开。

他握住她的手,将她搂进怀里,对她低头,冰冷的额头贴着她的脸。

“阿清别害怕,”他全身都是冷的,不停地说,“不要害怕,我再想办法”

“我再想办法,我会带你走的,我会带你走的。”他承诺的语气听起来更像恳求,但是恳求什么?恳求她相信吗?恳求他自己相信吗?

“公子,”她叹口气,在他怀里抬起一点脸,很温柔的叫他名字,“郑识凌。”

这是她第一次称呼他的名字,郑识凌的怀抱有一瞬间的怔愣,轻轻的嗯一声应答。

“郑识凌。”她的手就像这五年里与他最最靠近时,无数次那样,抚摸他耳垂上的那颗小痣。她在他的怀里,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两个人的温柔私语,“郑识凌。”

“你知道我是谁,”她轻轻的一声喟叹,“对吗?”

他身子一僵,将她搂得更深。

他语气几乎哽咽,对她摇头,一再摇头,别说了阿清,不要再继续告别,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她看着他的脸,郑识凌已经绝望,那么绝望的脸,不能接受承认的脸,无尽而不能告人的唇语,请不要这样做请不要这样做请不要这样做。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他面对不能面对的答案已经失去了所有语言,她却读懂了他全部的语言,她想,六年前,我也是这样吗?

“公子,”她声音很轻地,问他,“你爱上的是我,还是赵咬清。”

郑识凌的脸在那一刻,惨白得异常惨痛。

她轻轻捧着郑识凌的脸。

面对我,看着我吧,你在六年前就在怀疑的答案,一开始就知道的正确答案,却在五年里不断强迫自己去否认的答案,现在我给你回复,你不想要听吗。

“郑识凌。”她声音只有他能够听见。

他握住她的手,猜到答案不是难以置信,而是根本不敢去相信,请不要这样做,请不要这样做,求求你,求求你。

“郑识凌。”她看着他的眼睛,没有任何危险性的,极其温柔的眉目,温柔的爱人的脸。

她清清楚楚地,明明白白地,对他又重复一遍。

“你爱上的是我,还是赵咬清。”

她在郑识凌的目光下,在那张白到失魂落魄的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白纸黑字,来自他的亲笔,这样全是痛失味道,全是哽咽味道,全是绝望味道的和离书。

天下居然还存在着这样的一封和离书,她像是很仔细地将那封和离书一字一句地看了一遍,最后在他们名字前,添上了一句祝福。

只有四个字,普普通通的祝福语,写信时必备的客套话,没有任何人会信以为真的问候语。

她清清楚楚的小楷笔迹,“顺颂夏安。”

顺颂夏安,你的夏天还好吗。

他在三日前还在全然期待,给予她的承诺,“大抵到这个夏末,我便带你走。”

所以,你的夏天还好吗。

(14)

国君来时,并未对此诀别会面或是和离书提及任何一句。

他捏着她的下颚,目光在她面孔大口吞食,露出一种异常饱足,酣畅饕然的神情。

他的大手指慢慢摩擦她的脸,意犹未尽就像舌头在她的五官之间潮湿地一遍舔食,衷心夸赞一样,“我真喜欢你的表情。”

夜里,国君已经睡着,她睁开眼睛,反复反臽,咀嚼白天的回忆。

窗外月色明亮,她侧过头,就可以看见放在桌上的和离书,一盒糖酥放在上面,压着它的一角。

国君捏着她下颚时,手指那种类似蛞蝓的湿冷触感还停留在她皮肤上,“我真喜欢你的表情”,为什么又是这句话?他为什么又说了一遍?

到底是什么表情。

屋内的镜子按国君的癖好,正对床榻,她平躺着,侧头看镜子。

她对着镜子,揣度自己的表情,她看见和哥哥一模一样的眼睛,掩盖意味的睫毛,抬起来,里面全部都是窒息和决绝,这样一张美人面孔,呈现一种几乎在滴水的,阴冷的白色。

顿悟的快意疯狂在心里漫灌,她突然笑。

表情,哦,表情,我知道了。

表情,我真喜欢你的表情。

那是什么表情?对于一个已经亡国的太子,失去任何威胁可能的太子,却要剐去他的双目,剃掉头发,剪断舌头,抓住他栓住他,逼他发疯,那能够是什么表情?夺取妻子,却要阉割对爱人一往情深的丈夫,那是什么表情?完全可以直接下命令叫她与郑识凌分开,直接将和离书下发,却要郑识凌进宫,一笔一划亲手在她眼前写下,那是什么表情?

“我真喜欢你的表情。”

凭借皇帝的本能,他一眼就看穿了她身上的不顺从,明明不顺从却还要下跪,明明吃痛却不敢出声。这样的表情,实在很讨他的喜欢。

他渴望的不是爱而是顺从,不是甘愿臣服而是折辱你,你也没有办法。

“原来这就是你的心愿,”她很恶意地想,在心里发笑,“原来这就是你的期待啊。”

(15)

她极其迅速地夺得了国君全部的宠爱和注意力,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连连晋升,几乎是上一场封位礼所得的赏赐还没来得及拾掇,下一次封位礼便再次开始,金银玉器在她的宫殿里成为空气一样的存在,琼浆玉酿的倒塌,春情景暖。

春天泼洒花朵,五彩缤纷的宣泄,她肆无忌惮地吸取国君的宠爱,汲取他身上那种长期出于不败之地的自大,那种出于欲望膨胀所带来的茫然痛苦,她将它们一一引导,以接近离奇的荒诞方法形成他的欲望泄洪口。

来自于亡命之徒一般的百依百顺,张狂肆意,柔情似水,像蚂蝗一样将他紧紧吸食住,一条一条密密麻麻爬满脊背,拉他敲骨食髓。

国君飘飘欲仙,征服感飘飘欲仙,自尊心飘飘欲仙,刺激欲飘飘欲仙。

他醺醺然的鬣狗眼睛,更加苍老更加焦躁的鬣狗,不停喘出热气,美酒,美酒,美酒,更多的美酒,酒精的温柔乡,丝竹不停,亡命之徒的温柔乡,哪一个更叫人成瘾,哪一个更叫你陶醉?

她说,最喜欢黄木香,陛下为我种黄木香,好不好?

她的黄木香在一夜之间开满了宫殿,一直蔓延到整个后宫,整个皇宫。

她的盛宠很快引起了皇后的紧张,最初她们不以为意,却信她会像前面五十个被强行围圈留下的女人一样,最多不到半月就死于厌倦感或是发疯自杀,但是她却存活。

一直到国君下令,拔去皇后宫中所有他曾亲自为皇后手植的茶花树,种下她所钟爱的黄木香,讨来她一句喜欢。

皇后几乎在黄木香簇拥的金色花朵下失去所有理智,让人将她拖来,灌下绝子药,又扼住她的喉咙要她呕出,想要将她杀掉,将这种不祥的奔驰感扼杀掉。

她看着国君一脚从她身上踢开他的发妻,她想,皇后大概自出生就没有挨过这样重的一脚,不是出于丈夫,不是出于保护,而是暴戾皇帝维护其狂妄的自大心,全然恶意的一脚。

国君下令将皇后废除封号永久禁锢,他将妻子绝望的嫉妒心判断为对他天子权威与选择能力的挑战,并对此深信不疑。

等正德公主听到这个消息,一切都太迟了。公主快马进宫,要求面见她的父皇,披散头发,那么一张娇艳面孔为了她的母亲失尽颜色,跪在满地金银宝石与美酒沼泽之间,拉着她父亲的衣角不停恳求,却未能在他醉意深浓的眼皮底下唤醒任何温情。

她伏在国君怀里看公主,眼波如水,将口中所有语言都清洁出一股金碧辉煌的意味,她对着公主笑,说,殿下,可要留下来,一同观赏烟花?

正德公主跪在国君脚下,这句话里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从而第一个醒悟过来,意识到眼前这个面孔光明的脆弱美人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公主在惊恐中不知觉地后退,撞倒身后廊架上的瓷器,在巨大的恐惧之中生出失控的勇气,拾起碎片,在疯狂中欲就此割断她的喉咙,将她就此了断。

那么脆弱,纤长雪白,玻璃意味的脖子,明明只差一步,只差一点点,明明已经划伤了她的手臂。

只差一点点了,公主的手腕被她的父皇攥住,用力一拧,瓷片落在地上,啪的一声清清脆脆。

公主低头看着瓷片碎裂,面色煞白的清醒,慢慢抬头,怔怔看着她父皇。

她伏在国君怀里,惊慌的语气听起来很戏谑,梨花带雨地拉着他不断施力的手臂,“持锐器近君身!殿下是要杀我,还是要弑君?”

正德公主失德,被拧断手腕罚黜幽闭。

公主带着巨大的不平与恐惧,不停要求再见已经在欲望宣泄中失去理智的父亲一面,日夜不停恳求,上书,白纸黑字一沓沓的陈情。国君在鬣狗的躁郁中将这些大逆不道的信纸撒进火堆,最后出于耐心耗尽,让人砸碎了公主的笔墨纸砚。

她站在正德公主面前。

她冷冷清清地看着公主,这个在几个月前的娇逸美人在夜晚笼罩下失去所有光华。

正德公主面色惨白,指着她的鼻梁,“你这个抛却贞洁,丧尽人伦的女人!身为臣子之妻,不要脸地勾引你的国君!你想要什么?你要造反吗?作为被休的贱人,你当着贵妃的名号,住在皇后的宫殿,扰乱朝廷纲纪,让国君丧失心智,让百姓丧失忠心,你不怕父皇醒悟?你不怕要下地狱吗?!”

她轻轻捏住了公主被拧断的手腕。

“嘶——”公主在疼痛中叫出声,“你疯了!”

“嘶——”她学着公主吸口气,又笑,摇摇头,“公主这是说什么糊涂话?”

“沉迷酒色,失去理智的人难道不是他吗,”她轻声细语地说,“我只是存在而已。”

“殿下,我如何有这样通天的本领呢?”她抬着她的玻璃脖颈,轻轻吐气,“毕竟,殿下当时的目标明明是郑识凌,却选择对我下手,难道不是因为我脆弱无能小门户,怎么样也不会有关系吗?”

“你如何有脸面提起郑识凌?”公主质问她,因为疼痛而尖锐的声音听起来像挫伤,“你辜负了他待你的心意,他还为你守着他的夫妻情意!”

“他为了拒我的婚,划伤了自己的脸,弄瞎了一只眼睛,”公主的脸扭曲得像鬼魅,恶意的吐息,“他倒是磐石无转移,为了他那点情意连官都不做了!这可怜人,他的情意在你心里值不得半分钱!”

她松开公主的手腕,正德公主跌落在地。

“殿下,何苦总要同我找麻烦。”她对着公主弯腰,靠近,轻轻挑着正德公主的下巴,神色禁忌,“我在殿下心里怕有多大脸面?殿下忘记了,送我进宫,让我失去丈夫的人到底是谁?殿下是我的小恩人,若不是殿下,我如何能在这里?”

“不怕念起,惟恐觉迟,殿下如今后悔是也迟了。殿下瞪我做什么?殿下想我多久才要死,一天?还是一月?我也在等着呢,我们两个,谁能猜得更准确?”

“你这个疯子,你要杀我?”公主对她咬碎牙齿,“你不怕我死后成为厉鬼,死守在你头顶,看你败尽时态,看你投牢入狱,看你满门抄斩?”

她伸出食指,对着公主嘘一声。

“殿下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能在这满是冤魂的地方活下来吗?”她笑一笑,松开公主的下巴,站起身,“因为我是亡命之徒。”

“亡命之徒,怎么会害怕明天?亡命之徒,怎么会不讨人喜欢呢?”

“我的小恩人,若你当真泉下有知,”她低头看公主,轻声细语地,“不如来告诉我,是牢饭好吃,还是祭饭好吃吧。”

第二天早晨,她坐在院里看花,正德公主在前夜自缢的消息传来。

她嗯的一声,示意他们不用为此惊醒国君,摘下一簇黄木香,转身回到屋内,坐在床边等待国君从昨日宿醉中缓缓醒来。

她把一朵轻轻戴在国君的耳朵上,俯身亲亲他的眼皮。

“贵妃今日兴致格外好。”国君伸手抚摸她的脸。

“嗯,”她眼睛弯弯的笑得很明亮,“想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什么?”国君慢慢地摸她的脸。

“想起来幼时听人说,黄木香的寓意,觉得很有趣味。”她伸手将花反戴在发髻上,娇美又柔弱的暖黄色,“黄木香的意思是,’我是你的俘虏’。”

“我是陛下的俘虏,”她笑,“黄木香开满了整个皇宫,整个天下,谁不是陛下的俘虏呢?”

(16)

夏天很快过去,黄木香的花季明明已经结束,却不见开败的迹象,花枝反而愈发茂密起来,一朵拥挤一朵,一片金黄浇盖另一片金黄,金碧辉煌的鬼气森森,夜深人静,甚至可隐约闻见花藤从地底的汲水声。

随着天气渐冷,国君变得愈发喜怒无常。

他似乎被某种不知名的梦魔吸引住,绕着心里空洞在不停打圈子,几乎绝望地向其中投掷所有他能够抓住的东西,试图阻止内心空虚与年老所带来的恐惧。

他在自我较量中不断失败,靠着剥夺叛逆者的生命来麻痹自己,喝酒,更大量的酒,麻痹神经的草药,烟斗,云雾缭绕的皇宫。

他原本就稀缺的理智力与本来完好强大的神经在这样的放纵中被击垮。

他不停地对她说,我真喜欢你的表情。

我真喜欢你的表情,臣服的表情,这样的表情里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自然力与超自然力能击垮我。

他几乎每天都要对她这么说一遍,每一遍都带着说第一遍的新鲜。

“你的脸和谁很像,他顶着这张脸,表情我不喜欢,你的表情,我倒是很喜欢。”他一遍一遍这样说。

“哦?是吗。”她说,“陛下的话真叫臣妾高兴。”

在秋末时,国君在醉酒中临时起意欲像青年时期那样提剑起舞,酿酿跄跄向前走出几步,突然倒地,再等醒来,自腰部以下从此失去知觉。

突然失去双腿的感知,轮椅的束缚让他彻底走向焦躁不安,朝中上下被阴云笼盖,惶恐不安。

时间一天一天走向冬季,她在黄木香下,看着他以一种极其迅猛的速度沉迷腐朽。

冬狩会上,国君带着她坐在高台,看百官皇胄狩猎。

她很雀跃地从高台向下望,这样高的地方,狩猎场的所有都清晰可见。

“斗胆向陛下讨一点赏头,好不好?”她伏在皇帝腿上,媚眼丹唇的巧笑嫣然,“陛下赏臣妾一支箭,好不好?”

“就一支箭,”她摇摇皇帝的手,娇俏俏的,“若沾了陛下的光,撞中什么,赏臣妾的彩头,若是不中,那也臣妾也作罢。”

皇帝不以为意,让人取箭给她,又笑她,“若是不中,可不准哭鼻子,耍起赖来。”

“那么,”她垂着睫毛想一想,眨眨眼睛,有一点点小女儿的狡黠,“陛下叫臣妾当了耍赖的名头,可不能白白空来。”

“陛下,叫他们停下,一动不动的,莫惊动臣妾的猎物。”

国君被她哄乐,摆摆手,顺了她的心意。

她站在高台上,初冬的天空下阳光灿烂,她找到了她的目标,瞄准,松手。

远处松树下,羽箭插笔直插进一个人的喉咙。

那个自幼习武,读遍兵书的将军,高高大大,走路像压着一片黑云的将军,战功显赫,曾经亲手割下敌国皇帝头颅的将军,难以置信地看着穿过自己喉咙的羽箭。

他知道自己早晚会死,可是作为将军死于敌人殚思竭虑所设局出的沙场困局,甚至死于君王猜忌,这与作为冬狩的围栏兽品死于供妃子调笑的箭下是不一样的。

他最后的抬头,目光穿过松林,刮过猎场微冷的风,碧蓝的天空下一行白鸟惊起。

他穿过时间,对上她满是仇恨的眼睛,倒地而死。

国君在看清她所涉猎物究竟是什么后,嗤笑了一声。

“贵妃可知道,”他漫不经心的摸摸她的喉咙,“死在贵妃箭下的,可是我朝的守国将军。”

“守国的,不是陛下吗?”她抬着她那毫无危险意义的美人脸,很乖的伏在他膝上,“一个弱小女儿家的箭都躲不去的武夫罢,谁许他这样高的名头?”

“好吧,”国君笑一笑,松开手,抚摸小猫那样摸摸她的额头,“把他赏给你,爱妃要拿他做什么?”

“臣妾要他做什么,原不过想要一只白兔子。”她笑,“臣妾将他赠陛下,陛下与臣妾换一只兔子罢。”

(17)

寒冬彻底到来。

就像这七年里的无数深夜,她又一次因为肩胛骨的疼痛从梦中醒来,冷汗涔涔地弓起身体,心脏失去频率地剧烈跳动。

她痛到意识模糊,抓着床单咬紧牙齿,抑制着不要发出声响,分不清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不行,不行。她闭上眼睛咬着牙齿,不行。

她在剧痛中,忽然感觉到脖颈被紧紧扼住,越来越紧越来越用力,一双有意要将她活活掐死的手。

她睁开眼睛,月色明亮,深水一样的夜色里,国君压在她胸前,双手死死扼住她的喉咙。

他像是突然恢复所有神志又像是完全疯魔,灰黑色的眼睛透露出一股异常仇恨的赤红色,她拼命挣扎却无法摆脱,喘不过气,大脑因为缺氧而闪光一样的空白一片。

不行,不行,不行。她拼尽全力想要将他推开。我不能就这样死掉,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我不能就这样死掉。

但是无用,她看着国君那张因为仇恨而扭曲的脸与她越贴越近,他冰冷的鼻尖贴着她的鼻尖,蛞蝓一样的手指缩紧,一点一点夺走她的呼吸。

“让我杀了你吧让我杀了你吧让我杀了你,”国君露出一种异常阴鸷瘆人的笑容,“我知道你没有死我知道你没有死。”

“你怎么就是不肯发疯?我挖了你的眼睛,剃掉你的头发,你连舌头都没有了,怎么就是不肯发疯?”他口水粘腻地笑,“我杀了你的妹妹,你就失去了神志,她为什么撞死了?为什么就一头撞死了?我真想见见她,你很害怕她死了?还是更害怕我抓住她?”

回答我的问题!他爆呵一声,摇着她脖颈,回答我的问题!回答我!

她无法回答,不仅仅是因为身体的剧痛还有巨大震惊下爆发的愤怒感,她几乎要在他手下窒息而死。

哥哥,哥哥,哥哥。

你杀了我的哥哥,你逼疯了我的哥哥,我的哥哥到底遭遇了什么?

肌肉记忆穿过时间又一次被唤醒,肩胛骨的剧痛,心脏的刺痛,她的呢喃,不停的密码一样的呢喃,在窒息感下彻底苏醒。

哥哥,哥哥,哥哥,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

她大汗淋漓地坐起身。

天光大亮。

是梦还是现实,是梦还是现实?

她低头,皇帝在她身旁酣睡,冷空气爬满她背部,她将手抚上脖颈,那种窒息的疼痛感还留在皮肤上。

她轻轻吸气,闭上眼睛,吐气,睁开眼睛。

她看着皇帝,指尖触碰他的喉咙。

是梦还是现实,这根本不再重要。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不能再等下去。

(18)

窗外黄木香花团锦簇,大雪落在金黄色,花里响起鸟鸣声,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国君从梦里被鸟叫声唤醒,对她抬抬手。

她将国君扶起来,就着她的手喝了小杯水。

“外面是怎么回事?”国君问。

“下雪了,大概鸟没有地方去,见花,明亮亮的像是暖和,就都要躲到这里来。”她笑一笑,替他顺背,将杯子交给侍女。

“你们都退下吧,”她靠在国君怀里,对婢女慵懒懒地说,“外头鸟儿叫得吵闹,你们再在这里呆着,更叫人喘不过气来。”

“怎么,”国君搂着她肩膀,漫不经心玩她的手指,“大清早起来,爱妃就要缠着我。”

“臣妾想与陛下说说话嘛,”她怯怯的委屈,“就与陛下两个人,不叫他们总瞧臣妾的笑话。”

屋外下大雪,只有他们两人的室内透露几乎夏天的温暖气息,她在国君怀里,陪他散散地聊天。

“陛下,”她抚摸国君的手。“陛下觉得臣妾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所宠爱的,当然是一个勇敢坚毅的女人。”国君握住她的手指,喉咙微哑。

“不,”她摇摇头,抽出手指,抚摸他的胸口,“臣妾不是。”

“那么,”国君追逐她的手指,喉咙暗哑,“你是一个温柔屈顺的女人。”

“不,”她笑,手指在他背部流转,“我不是。”

他嗓子沙哑,“那,你是什么。”

“我是一个受到苦难,”她靠近他的耳朵,很轻地说,“所以抗议的女人。”

国君猛地抬头,眼睛圆瞪,那么苍老混浊的眼睛,几乎要形成眼水从眼眶流出。

他在镜子里看见自己,一把刀,笔直的,昂贵的刀,插在他的背上。

她捂住他嘴巴,任何叫喊都无法从中发出,他喉咙剧痛,几乎窒息。

“不要动,也不要嚷。”她趴在他肩膀上,手部用力到血管一根一根清晰可见,她以一种异常旎丽的温柔语调,笑吟吟地在他耳畔,“不要叫,我最讨厌听见别人这样没礼貌地大叫。”

国君愤怒地挣扎,青筋一个一个在额头凸起,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推开在地,挣扎着想要呼救,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如炙焰火烧,除去狗的呜咽无法发出任何声响。

他拖着没有知觉的双腿挣扎下床,向门外爬去。

她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来,无声息的站在他身后,对他笑。

她踩住他的脊椎,抓着他的头发拎起他的头,强迫他抬起面孔,看着镜子。

“陛下,看看你,”她面容明亮,语气温柔,“你双目朦胧,能不能看清?你喉咙嘶哑,只能发出狗的哽咽,身体残缺,下肢瘫痪,精神失常。”

“小女孩和她发了疯的哥哥,”她笑,云娇雨怯,亭亭清绝,“你被他的妹妹踩住脊骨,背部插刀,死在黄木香下。”

(19)

她将自己梳洗,收拾洁净,换好衣裙,掩上门,走出来。

“陛下要休息,你们不要进去,以免又惊醒他。”她轻轻说,“另外,为我备车,我要临时出去一趟。”

她或许应该感激他生前的荒诞,使得如今这一切看起来显衬得如此合情合理,侍卫点点头,没有敢对这位声名狼藉的宠妃多说什么。

她笑一笑。

“贵妃要到哪了去?”车夫问她。

她坐在车里,疲惫不堪的神经一点一点发出骤然放松的刺痛,肩胛骨上持续七年的痛感却在呼吸中一点一点隐匿不见。

去哪里呢?她应该到哪里去?

她的故国已经无影无踪,她的家人已死,郑识凌?郑识凌早已抛却一切,离开京城,消失在山林,而哪怕他还在,她难道能够去找他吗。

念头一个一个滚动,她摇摇头,笑一笑,笑她自己的幼稚。

她跑不了,她已经穷途末路。事到如今,逃跑,与其说是生机更像是必不可少的流程,她知道自己一定会被抓到,今天或是明天。弑君之罪,她能够跑到哪里去呢?

她闭眼睛,神经的刺痛越来越明显。

“往前走,”她说,“一直往前走吧。”

她靠在窗边,大雪纷飞里,窗外一排又一排绯红色的街楼。

街上雪下得很大,空茫茫,不见人踪迹,楼阁间,隐隐约约浮动着丝竹之声。

神经的刺痛,她的耳朵发出轻微的鸣动。

她听到歌声,街道交错之中的流亡歌声,先是一点点,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亡国哀歌,谁在唱着七年前的亡国哀歌。

“你有没有听见歌声?”她问车夫。

“歌声?”车夫的声音在帘外,听起来又空又困惑,“唯闻见隐隐约约的丝竹声,不成连贯的曲子,未有谁在唱歌。”

她嗯一声,看着窗外大雪纷飞,叹一口气,闭上眼睛。

没有人在唱歌,没有歌是为她唱的,忠诚决绝的盛阳公主从来都不是她,雪没有停过,可是象征着故国最后一点血性的雪地在七年前就已经融化了。

忠诚的从来都不是我。她空荡荡地想。赵氏夫妇为我立冢,我的冢墓又在哪里呢?

大雪满空来。

年幼的她在大雪下,撒满金粉的红梅树下,哥哥与她一起抬头看。她稚声稚气地念,“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不知园里树,若个是真梅。”

哥哥抱着她,笑起来眼睛弯弯,一点点惊讶,问她说,听曲填词,妹妹所填的是什么?

“听曲填词,所填的是听者闻曲的心情。”

好冷。

番外

那年的春天风从山顶吹过,他站在廊上眺望,日光融晔,太阳下的山桃花林白得煎盐叠雪,在湛蓝色的天空湖面下随风涌动。

寺人从屋内端茶出来,对他行礼,笑说,殿下,外头风大,可要在屋内坐坐?公主的签卜大致要解完了。

太子微微笑,对他摆摆手,朝室内看,法师与公主相对坐正说什么,年迈的法师与小小的小孩,慈眉善目与稚嫩严肃,公主微微歪着头,皱眉头,一会儿又见喜色。

他就这么站在风里看了一会儿,像是对此失笑,摇摇头,寺人也笑,对他行礼后端茶离开,他站在廊外,又对春风桃花转过身去。

结束后法师将公主送出来,小姑娘急匆匆的,拉着他的手,说哥哥,从音也为你求了支签呀,神明保佑着哥哥,厚安法师与哥哥解一解它,指不定困扰着哥哥的难题,玄机就在其中呢。

太子对妹妹俯下身,接过签卜,谢谢她的用心,轻声细语地,又叫她谢了厚安法师。

小孩拉着他的手,笑眯眯感谢法师,高高兴兴又随着寺人烧香去了。

他们目送她离去,法师笑一笑,对他恭恭礼,“太子并不想听我解签罢。”

太子笑着摇摇头,神色宁静,春风下的芝兰玉树,双手将方才公主给他的签卜交递还给法师。

“殿下年年都需来寺庙祭祀为国祈福,身为太子的责任所以不得不这样做,而殿下既然并不信服于神的保佑,大概在祈祷的时候,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自己的未来吧。”法师收下签卜,叹气说。

“我的未来清晰可见,不过是两种结局,十年后被人割下头颅悬挂于城墙上,或是不等十年,便亡于病榻。”太子笑一笑,语气从容,只说,“法师认为,我应该在心里渴望,向神祈求哪一种结局呢?”

“或许为往生?”厚安问。

“我以为,活着的人,好好生活就足够了。”太子说,“人死如灯灭,结束就是结局,往生要在哪里寻找呢?”

“殿下是这样以为的,”厚安法师很慈爱地回答,“可我坚持己见,依旧为殿下祈福。”

“或许罢,”太子浅浅笑笑,谢过他,“也有一事要相求于您。”

“我想请法师在此为从音供一盏长明灯,为国与百姓诵经祈福的闲余,也为她颂一句,祈祷一份平安。”

“这一切,殿下不用叮嘱,我们也会为公主做的。”法师说。

“不,并非为盛阳公主,只单单为了从音,”太子摇摇头,“作为从音这个人来讲,单单为从音的祈福。”

“我知道了,”厚安法师看他一会儿,回答,“殿下放心。”

“只是好奇,”法师说,“太子自身并不信神佛,为什么还要来做这件事呢?”

“我的妹妹信这件事,大概也是一种幸福吧。”太子再朝他谢过,笑一笑,“或许我缺少信仰,却也希望她被她自己的神保佑着。”

春在几载后落尽,又见夏天,从山中下行的桃花小径,那么明亮的春昼日,似乎只是沿着它行走,尽头就到夏夜。

他与母亲对妹妹婚事的商议搁浅,原本思酌后选择的郑家似乎与从音到底差开缘分。

母亲对他说,希望婚事依旧,虽然从音不喜,可缘分一类在此时终究显得并不重要。

他坐在那,安安静静倾听母亲的考量,垂眸思索。

“不喜欢,就作罢,”他开口,“何必勉强她。”

“你总事事娇纵她,”母亲叹气,“从音是个没主意的孩子,你也顺着她。”

“妹妹有她的考量,”他温温和和地笑,“况且说,如今敌国恨我们入膏骨,皇室宗族处境不可想象,郑家若并非出于十成心意,倒时也未必肯全心护住她。”

母亲摇摇头,沉默半晌,又叹气。

“她还那么小,又身无什么本事。”她几乎要哭。

“从音年纪小,却并非软弱的孩子,”他柔声与母亲宽慰,俯身拜别,“儿臣也会为她尽心思量。”

他与妹妹在湖泊泛舟,泛舟是兄妹俩自幼约定俗成的独处时光。妹妹怕他身体经不起夏天的太阳,他划桨,她就靠在哥哥身边替他撑伞。

小舟隐匿于莲叶荷幕,空寂寂的翠碧色,太阳下蜻蜓飞动,他向蜻蜓伸手,它在阳光水波中绕花朵飞行,最终停立在他的指尖。

太子回过头,将它给妹妹看。

从音却不肯看,趴在他怀里呜呜呜地哭,委委屈屈的,说起相驸马的委屈。

他将指上蜻蜓放飞,拍拍妹妹的背,认认真真地听她带哭泣的含糊言语,听得一直笑。

从音擦擦眼睛,眼睛红红的,问他笑什么。

他摇摇头,想起郑家公子的推辞,拐弯抹角隐隐约约对于赵氏的打探,又笑。

妹妹抱着她,在他怀里抬头看着他的笑,不着头脑,睫毛长长的忽闪,几乎要生气来。

“哥哥笑从音可爱,”他笑着摸摸她的头发,“从音最最可爱。”

夜里小姑娘睡不着,大概是因为下午在舟上睡得太久,拉他在宫中高楼眺台上纳凉观星。

眺台旁种着几棵极高的合欢花,绒绒花朵一团一团的浅紫色像细烟一样绕台弥漫,伸手就可以触摸摘下。

“看着银河在天上流淌,好像要把心里的什么也一起带走一样。”从音在合欢花之间看着星空,靠在哥哥的手臂上,这么低声感叹说,“我们是站在大地的高楼上,还是正漂浮于星空的水面呢?”

到夜深,他领着妹妹下楼,右手拿着烛火,一阶一阶楼梯旋转,从音一直抓着他的左手臂没有松开。

“小心脚下,”他对她叮嘱说,低下头看她的脸,“怎么发起抖?害怕黑夜?”

“不怕黑夜,”从音摇摇头,紧紧贴着他的手臂,“好冷,哥哥。星河波光下,人间一切都好像白驹过隙。”

“是啊,”他一只手托着烛盏,很温柔地回答说,“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我们眼前所目见的一切,又有什么是长久的呢?”

“从音长长久久地爱哥哥。”她说。

“哥哥又有什么值得爱呢。”太子笑。

“爱哥哥的头发,眼睛,耳朵,牙齿,”从音小声说,就像害怕她的吐息要把他手上的烛火吹灭,“只要是哥哥,就值得爱。”

“那么,等哥哥的头发掉光了也爱?”

“爱。”

“牙齿脱落了,眼睛失明了,也不改变吗?”他觉得有趣,这样逗她说。

“爱,从音不会变的。”她很坚定地回答。

“若是哥哥变了,那怎么办呢?再也不记得从音了,一干二净地忘记从音,怎样呢?”

烛火微跳,她没有说话。

兄妹俩沿着阶梯慢慢往下走,似乎接近楼底,烛光越离开星星,越现实,越昏沉。

他走到最后一阶,踏上铺着青玉的地面,屋内亮着许多灯落,他低头将手上烛火吹灭,放上一边的置台。

他微微对妹妹俯身,摸摸她的脸。

“觉得困了?”他对她笑,“哥哥背你回去,好不好?”

从音摇摇头,松开抓着他的手,坐在阶梯上掉起眼泪。

太子对她蹲下身,替她擦眼泪,湿热热的打湿他的手心。

“哥哥不要忘记我,”她一面哭,拉着他贴着脸,小小的啜泣,“就算忘记从音,一干二净,可是见到我,也要记起来,好不好?”

太子蹲在她面前,错落灯光下看了她一会,说,好。

“不会忘记从音,哪怕忘记了,再见面也会记得。”他回答说。

他站在东宫高楼上,下雪了,他抬头看,雪花不是飘落,而更像从高处掉下来,摔倒的雪花,坠毁的大雪。

远远的京城外山间方向燃着烟,相距那么远依旧清晰可见。

那里,他在心里叹口气,寺庙大概已遭焚毁,法师僧人乐师宫吏,惨淡杀戮一空。

“京城失守,”他远远望过去,低声对侍卫说,“你看四周处处都燃着火,哭喊声密密麻麻,大家都要哭。”

“国不将国,剩山残水,”他摇摇头,“原来就是这样的滋味。”

“殿下已经竭尽全力了,”侍卫说,“事已至此,不是殿下的过错。”

不知哪宫的白猫在乱里跑出来,蹭蹭他的脚边。

“或许是我的过错,或许不是。”太子笑一笑,将猫抱起来,摸摸它,递给侍卫,“只难为你,如今还在这里,何苦不快离开,或许时间匆忙,但是总有一线生机。”

“如果能够活下来,”他对侍卫说,“往后假如机缘巧合,再见我的妹妹,就请你告诉她,不要复仇,她不过一个小孩,责任在我的肩上,不管怎么样,活人比死人更重要。”

侍卫领命,长跪落泪,叩首再三而别。

掌事姑姑站在他身后,看着侍卫离开。

“姑姑怎么不走呢?”他回过头,对她微微笑。

“我没有逃跑的理由,殿下,”掌事姑姑这么回答,对他跪地而拜,“我已经到了这个岁数,活得够久了,生命已经与宫中的一切相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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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神情隆重,与她回礼相拜,温声谢过她这么多年的忠心。

“只可怜殿下,正在人生的好年龄。”女官不起身,叹气,“我看殿下,心里觉得很遗憾。”

“我面对如今,也算自然死亡,并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他轻轻笑笑,“唯一的遗憾,就是我的失职,没有来得及教过从音,离开公主的身份应该如何生存。”

“容我自私一回罢,向您请求一个心愿,”太子对她再拜,说,“我总盲目乐观,预感从音能够存活。也希望您活下去,倘若再见从音,就至少,教会她使用剪刀,冬季寒冷,又是雪日,我只希望叫她能够自食其力,裁布制衣,免于寒冻。”

“殿下若是牵挂公主,何苦不往她身边去?”女官说,“公主还那么小,此刻该不知所措。”

“我不能在她的身边,”他笑一笑,摇摇头,“感谢你的忠心。也请您,离开这里罢,逃跑,不要留在东宫,您要记得,与我生前,交集了了。我拖了他们十年,叫他们今天才得偿所愿,太子身边的人,一个也不能活下来。”

“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在被俘前选择自杀。”那个身材高大,走路如压黑云一片的将军踩着一地血,坐在至死不愿逃跑而螳臂当车立于敌人刀下,像是被擦去一样从世上被剥夺生命的太子宫人所积砌成的尸堆上,这样对太子说,“你这十年里,所带给让我们的损失,就没有想过,就不害怕,我们会怎么样一笔一笔清算,从你身上讨回来吗?”

“是吗,”太子笑一笑,宫外茫茫地落着一片雪,他站在廊下,长身鹤立,远远看去就像一座岫玉危崖,“那或许我相比你们,还是要更勇敢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