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昏灯寂寂的天牢里,宜凌为陆修送了最后一杯毒酒。她俯着身子,面色未改,只是稳稳端着手中酒杯,凑到陆修身前:“天牢寒重,皇上体恤陆相,特赐上好花雕一壶,为陆相暖暖身子。”
其实老皇帝的原话是:陆相为臣半世,如今也该让他走得体面一些,宜凌你一直与他交好,去送送他这最后一程吧。
心思玲珑如陆修,又怎会不懂其中深意?
他接过酒杯,只是自嘲地一笑:“一晃五年,我竟没注意到,从前抱着我衣袖哭鼻子的小花猫,如今也长成大姑娘了。”
低沉而宠溺的声音,熟悉得让人浑身一颤,宜凌鼻尖一酸,差点便溃不成军。
如果陆修知道,陷害他的人,便是自己,还能笑得出吗?她咬着下唇,一言未发。
只是,最后走出天牢时,仿佛爆发一般,她低下头拼命捂住脸,任泪水一颗一颗漫过指缝。
曾经位高权重的少年丞相,曾经鲜衣怒马的金陵陆郎,曾经翠竹色、流水声的美梦……不管是美梦还是噩梦,如今,都走到了尽头。
繁星满天中,不知哪处醉生梦死的温柔乡,还在遥遥传来乐声歌谣。
宜凌微微凝神,才发现原来是首湘国的歌谣,曾经她唱给他听的歌谣——
秋风逝兮北风扬,蕙兰芳兮草木长。
茫茫去兮归何方,山水遥兮不可望。
二
山水遥,不可望。
这六个字,大概就是彼时初到陈国的宜凌内心的真实写照。
那时的宜凌尚未满十三,在湘与陈议和之后,作为如丧家之犬一般的敌国质子,千里迢迢地奔赴金陵。
而遇见陆修的时候,宜凌正惶恐无助地躲在一棵大树上。
因为那年的陈国暴发了举世罕见的大雨,洪水肆虐下百姓流离,纵然宜凌身份高贵,在天灾人祸前也束手无策,在与士兵走散后,急中生智地躲在了树干上。
陆修出现的时候,宜凌已经饿了好几天,湿漉漉的衣服厚重地贴在身上,视线一片模糊,突然听到有人冲她喊:“跳下来。”
几乎毫不犹豫,她从树上一跃而下,堪堪落进那个紫色的温热怀抱里,远方流水哗哗地响,她眼睛一眨,热泪便簌簌滚了下来。
她是真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
陆修却揶揄道:“湘国是女子掌权,能将那样一个大国治理得井井有条的女皇之女,我原以为是怎样威仪严肃,没想到也是爱哭鼻子的小姑娘。”
到底是小孩心性,宜凌怒目圆睁,一把将他推开:“你说错了,我们湘国的女儿个个能文善武,不比你们任何一个男子差。”
湘国女子掌权的制度,是从千百年前便传下来的。这个制度下,自然子嗣不兴,为了保证皇位继承人的质量,每个皇女从出生开始便被严加管教,说是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也不为过。
而彼时的少女年少气胜,锐利的眸子里写满了针锋相对,陆修也不介意,轻轻一笑,转身为她带路,来到大道之上。
道上早就放满了尸体,二十六具,服饰统一,做护卫打扮的,都是随宜凌来陈的湘国人。
宜凌深吸了口气,原来……除了她竟无一人生还。
注意到她的目光,陆修解释道:“我们会将他们的遗体火化,就地安葬。”
“把他们送回湘国吧……”宜凌打断他,“都说落叶归根,他们的家乡还有父母亲人在等着。”
或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宜凌这时抬头望着他,一改方才的强势,目光凄凉,却分明带着一丝柔软。
这样的眼神,看得陆修心头一跳,拒绝的话怎样也说不出口。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他缓缓点头,终是应了下来。
一路风尘,到金陵已是五日之后了。
她能顺利来到金陵,筠帝自然喜不自胜,拉着她的手好一番感慨,叹道:“此番无比艰险,也是多亏了陆相不眠不休三天,才幸不辱命,给我將公主寻了回来。”
不知是明白了自己如今的处境,还是对陆修到底有两份感激,大殿外,宜凌舒缓了眉眼,竟温声对陆修道了声谢。
她远远走开了,陆修还负手站在原地,眸中闪过一丝赞赏。
异国他乡,寄人篱下,锋芒太过割伤的只会是自己,她明白得倒不算晚。
三
可宜凌这样的身份,在这陈国皇宫,想要无波无澜,却如痴人说梦。
不知是巧合还是怎样,宜凌的质子府恰好建在相府对面,两座府邸仅隔一条街道,互相凝视。
正因为这样,陆修才能在回府途中,救下被九皇子为难的宜凌。
那时她刚从皇宫的宴会回来,还没进门,便被一群人趾高气扬地堵在了门口。九皇子一马当先,嘴里不依不饶地叫嚣着:“你知道你现在这样叫什么吗?叫丧家之犬!你来我们陈国,我就是你的主子。见了主子都不知道摇摇尾巴,还和我比试?你配吗?”
被人指着鼻子辱骂,宜凌怒气上涌,几乎血红了眼。不远处的陆修听到这句话,霎时明白了过来。
九皇子是筠帝最小的儿子,因为从小溺爱,所以不学无术,十足的纨绔模样。筠帝却对这个儿子十分偏爱,这几年为他请遍了名师。奈何九皇子着实不争气,直到现在,西瓜大的字还认不上几箩筐。
正好今日贵妃发起一次聚会,宜凌也在受邀之列,却在御花园里出了个无伤大雅的小糗。
她年纪尚小,还未学过陈国的文字,所以御花园里筠帝亲笔题的诗句,她一个字也没认上来。
正是尴尬的时候,筠帝却很快反应过来,宜凌来了陈国,字是必定会学的,不如由他来做个顺水人情。他当即一笑,说道:“宜凌对面便住了个有名的才子,依朕看,老师也不必另寻了,以后便让陆修教你识字吧。”
宜凌一愣,还没反应过来,筠帝又道:“听闻公主从小聪慧,我家不成器的九皇子前两天也刚入学,不如三个月之后,你们比试比试,谁若赢了,我便满足他一个愿望,如何?”
筠帝说完,颇为得意地望了九皇子一眼。这个儿子性子跳脱,稀奇古怪的要求层出不穷,如今订下三月之约,他想再胡闹,可得等三个月后赢了宜凌再说了。
显然这个举动让九皇子非常不满,可他总对不能对着筠帝撒气,撒气筒的活,只好落在罪魁祸首——宜凌的身上。
门口的镇宅石像边,宜凌深吸一口气,屡次捏紧的拳头,终还是松了下来。九皇子却不懂得见好就收,手一扬,取下了宜凌头上的一根发簪,拿在手上翻看把玩。
“瞧这款式,可不是我们陈国的东西,宜凌公主难道不懂,入乡便要随俗——改日让人去街边捡两只草标,怕是更符合公主现在的身份……”
宜凌追上前去,嘶声道:“还给我!”
九皇子把簪子往众仆手中一扔,大笑道:“你有本事便来抢呀。”
宜凌当真追了上去,可混乱之中,不知是谁用力推了一把,顿时将她倒在地,手臂也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九皇子还要起哄,身后突然传来一句问候:“九皇子怎会在这里?臣刚从宫里出来,皇上发现九皇子不在,正在大发雷霆。”
来人正是陆修,他从转角处走出来,紫衣华冠,长身玉立。
九皇子脸色一变,哼道:“我们走。”
人群散去,簪子孤零零地被扔在地上,陆修捡起,拿到了宜凌身前。
宜凌胸口起伏未平,明明眼圈发红,硬是一滴眼泪没掉下来,只是望着陆修手中的发簪。那是出发前,她娘亲手给她的,后来遇上了洪水,东西全部失散,可作念想的,也独剩下了这根发簪。
这番模样让陆修叹了口气,竟有些不忍。
湘国尊贵无比的帝女花,明明还是向人撒娇的年纪,如今受了委屈,却连哭都不能哭出来。
他轻轻将簪子插进她的发里,说:“既然难过,就哭出来吧。”
宜凌却别过头,神色倔强,哽咽道:“我娘没教过我哭。”
四
陆修是陈国史上最年轻的丞相,在宜凌眼里,他也是她见过的最勤奋的丞相。
他整日处理公务,凡事亲力亲为,少有闲暇。他今年二十有三,却未曾婚配,听闻京城中倾心于他的世家女子不少,可他一一婉拒,连妾都未纳。所以,这偌大的丞相府,无疑是有些寂寥的。宜凌的到来,正好为其增添了一抹亮色。
陆修在书房旁边为她准备了一个房间,摆上文房四宝,经史子集,当真一副开堂授课的模样。
似乎看她还小,陆修也不藏私,答疑解惑,从不敷衍,甚至稍嫌敏感的政治话题,也能讲上几句。当然,更多的时候是教她读写诗词与女训,陆修在前面念,宜凌跟在后面读,若有不懂,便停下问他。
宜凌印象最深的,是那一日读到《江城子》时,宜凌问起,陆修告诉她,这叫悼亡词,是词人怀念亡妻之作。他说这话的时候,向来温润谦和的脸庞,第一次露出一種痛苦的情绪来,好像面具破碎,有些不想让人窥视的东西,从缝隙中悄然钻出。
这样的表情,让宜凌有些感同身受的难过,于是她说:“其实我们湘国也是有词的,我还记得呢,我唱给你听……”
曲调一出,却是一首思乡的词,从她喉中缓缓流泻而出来。本就凄清的唱词,被少女青稚的声音一渲染,更显苍凉。
等她唱完,陆修才回过神来:“公主是想家了吧?”
她没有说话,陆修接着安慰她:“只要两国安稳,不生战乱,公主一定可以回到湘国的。”
于是,那页《江城子》便被不动声色地翻了过去,谁也没有再提。
入夜时分,万籁俱寂,宜凌从书房出来,刚关上门,旁边的房里一灯如豆,印出窗上的两个人影。宜凌悄悄凑近,里面却传来管家张叔的声音。
“……不管怎么说,她始终是湘国的皇女,相爷对她,始终要提防着点……”
“张叔,你不知道,我找到宜凌的那天,她的眼神,有多像她,你让我怎么对她做到坐视不理……”
张叔没有说话,陆修却又摇了摇头:“不,她太倔了,有时候像,有时候却不像……”
五
或许是因为有筠帝管束,这三个月,九皇子再没有来找过宜凌的麻烦。
进宫比试那一天,陆修特意与宜凌一同进宫。
下马车时,陆修嘱咐她:“既然九皇子记恨你,你不如便放放水,毕竟输赢对我们来说本不重要。”
宜凌没有说话,只抿嘴点点头。
坐到书房里,宜凌蘸上墨水,却奋笔疾书,俨然一副全力以赴的样子。
放水?怎么可能。她可不愿意输给那个讨厌鬼,况且,她还真需要赢一次。
有原本的底子在,加上这三个月勤加练习,宜凌赢得并不艰难。
结果出来后,她冲陆修遥遥眨了下眼,然后转身跪在筠帝前面,说出酝酿已久的一番话。
“这段时日来,丞相对宜凌悉心教导,宜凌愚笨,平白让丞相操了许多心,是以常常不安。现在宜凌别无他求,只求皇上开恩,能让丞相远离公务,安心休息两日。”
如果宜凌没记错,陆修每日的休息时间只有两个时辰。
她时常会想,就算位极人臣,就算身居高位,每日操劳于公务,没有片刻闲暇,人生又有什么乐趣呢?然而世上的事,终究不过一句“子非鱼”。虽然不理解,可这不妨碍她想为他做些什么。
这样简单的要求,皇上沉吟了一下,最终应允。
于是,走出宫殿时,陆修提议:“既然这是公主为臣争取来的,那臣想,明天带公主去个地方吧。”
“这座山名叫‘雁回,是陈国境内最高的一座山。传闻中,登上山顶,极目远眺,甚至能望见千里之外的湘国。”
高山之顶,风声喧嚣,宜凌以手遮阳,透过云雾,一条蜿蜒的大江赫显眼前。
那是湘潭江,也是陈与湘的分界线,江的那头……她的家乡。
宜凌做梦都没有想到,陆修会带她来这样一个地方……只因为,她曾给他唱过那首思乡的歌吗?不知不觉中,眼眶有些湿润。当初选了这条路,她早已没办法回头,可能一别数年,再回湘国,只能是午夜梦里。
陆修也注意到她的异常:“公主……”
宜凌擦了擦眼睛,撒了个自己都不信的谎:“风太大,迷了眼睛。”
陆修也不揭穿她,只是转移了话题:“此山之所以叫雁回山,也是因为一个传言。传闻中如果有南归的大雁掉了队,找不到同伴,就在山顶大声嘶鸣,那叫声穿透云霄,传到远方,它的同伴听见了,就会回来寻它。”
宜凌又擦了把眼泪,声音略带哽咽:“那如果有一日,我与丞相分散了,就在这雁回山等你,你可会来?”
陆修抿唇道:“如果有这么一日,陆修赴汤蹈火,也会前来。”
云雾之中,高山之巅,那一高一矮的清瘦身影,如劲松,如青竹,并肩而立。
那时宜凌并不知道,一别数年,她还能再回湘国。可这幅并肩而立的画面,年年岁岁,却只有梦里才会有。
六
持续三个月的功课一夕结束,宜凌竟有些奇怪的不舍。可她也知道,如今没有皇命在身,她再没有理由去打扰陸修了。
她觉得自己似乎从山上回来后,便开始有些奇怪的情绪,每日都会堵在胸口,让人闷闷不乐。于是,每个夜晚,她都会爬上房顶,任凉风拂面,期望能将其吹散一二……不巧的是,那片屋顶正对着陆修的书房。
于是,她开始对着陆修书房的瓦发呆。陆修很少会出来走动,书房的烛火经常一亮就亮到深夜,她便不知疲惫地看到深夜。
看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她才反应过来,这种心会悸动,患得患失的感情——叫作喜欢。
那一天,她想了很久,久到陆修都回房就寝了,她还在屋顶沉思。也正是这样,才让她撞破了一次行刺。
没错,行刺。手持长剑的黑衣人,偷偷潜进丞相府,意图刺杀陆修!宜凌吓得手都抖了,可从小的练习让她没有自乱阵脚。她看准落后的一个人,落地、杀人、夺剑,一气呵成。
追到陆修房前的时候,刺客正在向里面吹着迷烟。宜凌大惊,一声“抓刺客”响彻黑夜,同时也暴露了她的位置。
陆修开门的时候,看到的正好是那样一幕——四个黑衣人,手中白剑如银,齐刷刷正对正中的娇小身影。
月色清明,映在宜凌不带惧色的脸庞上,饶是陆修,也为她的气势所震。
在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时,宜凌已经逼退了身前四个刺客,紧接着飞身而来,一把挑飞正对着陆修的长剑。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等宜凌站定时,丞相府早已灯火通明,脚步声和喊叫声四起。为首的刺客使了个眼色,黑影顿时如潮水般退去。
到底是双手难敌四手,宜凌虽武功高强,却也在混战中被剑割伤了手臂。
陆修吩咐人抓住活口,又扶她坐在床边,便出去帮她拿药。
其实这种小伤,对宜凌而言早已习惯,只是这话万不能告诉他。
陆修离去,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屋内陈设,果然都是他一贯的风格,简单却舒服,只有一个奇怪的坛子,与房间里的其余陈设格格不入。坛身矮胖,头上加盖,既不像古董瓷器,也不像装饰摆设。
她过去拿起坛子,正想一探究竟,身后却传来石破天惊的一句——
“别碰它!”
宜凌吓得手一抖,差点没将瓶子抱住,幸好眼疾手快,重新将它拿稳。
这时陆修已经疾步上前,将瓶子接过,珍而重之地检查了一番。
宜凌惊魂未定,拍着胸口问道:“这……这是什么东西?”
陆修将东西放回架上,沉默良久才道:“这是我一位故人……的骨灰。”
宜凌后退一步,房间里面放骨灰?这若不是陆修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恶趣味,便是这个故人,对他而言,太重要了。
这样一想,宜凌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
就在陆修剪开她伤口旁的衣物,正要上药时,宜凌有些酸酸地开口:“我与丞相结识至今,都是一报还一报,未曾有亏欠,那这一次,这个,”她看了看臂上伤口,“能否换得丞相的一个故事呢?与那位故人的故事。”
七
这个故事,说来也简单。故人名叫陆如奚,是私塾里的一位女夫子,也是陆修的发妻。
性子温柔善良的陆如奚,与陆修原是师生,后来心意相通,也就日久生情。师生之恋原是不伦,可两人互相倾心,都不曾在意旁人的眼光,陆修还许诺,等他考取功名后便带她离开这里,娶她为妻,两人一生一世,恩爱不移。可惜那样美的誓言,终究没能等到兑现的那一天。
等陆修高中状元,衣锦还乡时,私塾早已空空如也。
一场瘟疫肆虐,镇上死了太多人,陆如奚也未能幸免。
空空荡荡的昔日小屋里,等待他的,只剩一坛冰冷的骨灰——她不能再陪伴他了,只能托人将自己的骨灰留下,日后也好给他留个念想。
那时的陆修突闻噩耗,心痛如死灰,不吃不喝地在小屋守了三天三夜,甚至举办了一个简陋的婚礼,执意做一个未亡人。
三日之后,他也没有将陆如奚下葬,反而珍而重之地将骨灰带回京城,以另一种方式兑现诺言,让她陪伴自己度过以后的漫漫余生。
这么多年,他不曾娶妻,不曾纳妾,有姑娘表白心意,他也会礼貌地婉拒。只因心底有一个人,一生一世,不敢忘却。
所以,那一日读到那首悼亡词,他会那样难过,只因“十年生死两茫茫”,于他而言,当真是感同身受。所以,他会对宜凌好,就像他对张叔说的,只因某一刻,在她身上,可以看到陆如奚的影子。
那一夜,宜凌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的家。她只是一直想着,原来一个人可以那样深情,一生一世的感情,半点都吝啬给旁人分去。她又想,就算分给她又能怎样?她与他,哪里有半点可能。
八
宜凌收到女皇来信的时候,内心五味陈杂。湘国与陈国对立已久,当初议和也只是元气大伤后的无奈之举。至于互相交质,更是为了多一份日后牵制双方的筹码。虽然没有硝烟,可这两座皇宫,同样进行着兵不血刃的战争,端看哪一方手段更加高明了。
女皇在信中点明,这已是她来陈国的第二年,想必已摸清了陈国形势,有些事情,便该着手准备了。是啊,从前的温情脉脉都是假象,她与陆修,注定是身份对立的仇人。
刺杀陆修的刺客,来自遥远的回纥。这个偏远的小国,常年被陈国打压着,在一位惊才绝艳的族长横空出世后,才终于摆脱这种困境。那位族长野心勃勃,不仅想带领族人摆脱打压,更集结上周边小国,试图攻打陈国,一雪这多年耻辱。
可这场轰轰烈烈的反攻还没开始,便被陆修扼杀在了摇篮里。他只是于千里之外,献出几条锦囊妙计,便令回纥的苦心积虑毁于一旦,并将那位族长送上了黄泉路。所以,他们不惜花费重金,也要杀死陆修。因为他们既恨他让族人重新过上永无出头之日的生活,也恨他害死了他们衷心爱戴的族长。
事情原委传到女皇耳里后,她深思熟虑,终是担心有这样的一国之相,日后的湘国也会步上回纥的后尘。她写下这封信,连夜派人隐秘地交到宜凌手里,只为告诉女儿,找到机会,除掉陆修。
宜凌想,世上的事情没有对错,只有立场,她与陆修,错便错在了立场不同。
深吸一口气,宜凌借着烛火烧掉了信纸。
日子细水长流,这一准备,便准备了四年。
中秋晚宴,晚风送凉,花好月圆,一派喜庆之景中,筠帝为十二皇子指了桩婚事。
仿佛想到了什么,筠帝笑眯眯地看着宜凌:“算起来,公主来我陈国都五年了,不如干脆留在这儿,朕再为宜凌寻个如意郎君,以后琴瑟和鸣,不也圆满?”
明白这是试探,宜凌埋下头害羞地道:“婚姻大事,自然是要请教了母皇才能做决定的,宜凌不敢自作主张。”
她眸里波光流转,仿佛不胜娇羞,唯有望向陆修时,笼了层不易察觉的凄凉。她来之前便被叮嘱,不得爱人,不能动心,可这趟意料之外的陈国之行,却给她没有束缚的一颗心,套上了一道最深的羁绊。却终其一生,都无法宣之于口。
一开始,宜凌还拼命想与陆修保持距离,她想她管不住自己的心,就该管住自己的身体,不会靠近,就不会有心动。可每年除夕,宜凌都会被张叔请去丞相府。
因为这一天,正是陆如奚的生日,每年这个时候,陆修都会彻夜饮酒,缅怀发妻。张叔见不得他难过,就让宜凌过去,陪他说说话。从第一年开始,后面仿佛就成了习惯,每一年除夕,宜凌都是与陆修一起过的。这甚至让她生出一种错觉,觉得她和他,很像一家人。
记得某一年,她已经喝得到微醺,借着酒意,大胆凑到陆修身前去,说了那样一番话。
“咱们两个都是孤家寡人,与其这样年年除夕凑到一起,不如干脆一起过,以后每一天每一年,都在一起,你说好不好?”她这话说完时,手正抚在陆修的脸庞上,醉眼看了半晌,也分不清面前漂亮如琥珀的一双眼,是否还清明。
等她一个激灵,突然反应了过来后,却悔得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明明说好保持距离,她怎么就是想去招惹他呢?!
她落荒而逃,事后却又忍不住想,如果真能和他每一天每一年都在一起,那该有多美好?
此时明月幽幽,宜凌却想起前日偷放在陆修书房的东西,心头一痛,只得别过头,一口饮尽杯中浓烈的白酒。
九
其乐融融的中秋之后,仿佛一夕之间,丞相心怀不轨、意图谋逆的消息就流传了出来,举国震惊。听说是筠帝听人举报,迅速摆驾丞相府,控制住相府所有人后,命人搜寻,最后在一块牌位后,找到了一件崭新的龙袍。筠帝当即龙颜大怒,气得脸都绿了。
“陆修啊陆修,朕怜惜你的才华抱负,年纪轻轻便授你高位,你竟不懂珍惜,反而这样来回报朕?糊涂!当真糊涂!”
他当真是气极了,盛怒之下急火攻心,刚说完这段话,便昏倒了过去。
陆修与相府的一应家眷,全部被剥夺官职,下放天牢,连辩解都没来得及。
到下午,筠帝醒转,又有人呈上陆修多年来以权谋私、贩卖官职,甚至通信敌国等一应证据,书信都已于他书房之中搜出。这次,筠帝看完,面如死灰。他原以为陆修才华横溢,又出身平凡,游走于朝堂原有势力之外,扶持他上位,一为制衡,二是望他投桃报李,可人心不足蛇吞象,终究是他想错了。
这注定不平凡的一晚里,筠帝郁结于心,久久不能入眠。
而在不远处的质子府里,收到线人的消息后,像过去的无数个夜晚那样,宜凌坐在屋顶上,遥望着人去楼空的书房,将头埋进膝盖,泪水霎时打湿了大片裙摆。
一边是她的父母亲人,一边是她的情之所钟,家与国,情与爱,她在中间挣扎,却从不曾有人告诉过她,到底该如何抉择。
如今她亲手将陆修送进天牢,心底里,却比杀了她自己还难受。从前她总想回湘国,陪着家人,过平淡而安静的生活,一生无波无澜。可现在,脑海里却都是与陆修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从前那些美好的回忆,现在如同碎沙,她越想珍藏進心底最深处,越会被它硌得阵阵发疼。
这一整天她都没敢出门,她不敢看见陆修失望落魄的模样,更是害怕,他会从她的眼神里,读出她的心虚。毕竟这世上除了她,还有几个人,能在这相府里面来去自如?
女皇已经催了四年,她也拖了四年,既然如今已然拖不下去,她也只有,让他过完最后一个中秋。
筠帝似乎恨极了陆修,深思熟虑后,不仅想一杯鸩酒送走他,更要宜凌亲手将这杯酒送过去。御书房里,宜凌满脸震惊,不敢置信。命运何其残忍?最后的最后,竟是让她亲手,毒死所爱之人。
十
雪,是从她上战场时便开始下的。大军压境,黑云欲摧,白雪茫茫,天地肃杀。
她在陈国京都生活了五年,却是第一次带军以攻打的姿态,遇神杀神、势如破竹地走向金陵。
这时距她从陈国逃出,已经三个月了。
得益于多年来的里应外合,精密部署,虽然有陈国几乎如影随形的监视,她还是顺利回了国。
一到湘国皇宫,她就几乎马不停蹄地换上了戎装,带军进攻。
虽然筠帝已有警觉,早早接应了在湘国的陈国质子回国。可女皇反应敏捷,夺得先机,这一场征战,终究是湘国占了上风。
湘军以雷霆之势,迅速碾压陈国十九座城池,所过之处,无往不利。
作为此次的领军之将,秦以沐无疑是成功的。只是山一程,水一程,偶尔夜深,灯火零星时,她总会伫立帐前,遥望满天繁星,久久不能平静。
是的,她并不是宜凌,她姓秦,叫秦以沐,不是湘国的帝女花,只是湘国大将秦严一个从小体弱多病的女儿。
那是刚与陈议和之后的事,两国交质,陈国十位皇子,少谁都不算少。女皇却不然,她只有宜凌一个女儿,从小视为掌上明珠,让她把宜凌送出去,简直是用刀割她的心。
可不送不行啊,旁人不知道,她却知道,湘国早已是强弩之末,多加一根稻草,或许都将其压垮。万般无奈下,她想起了秦家这个因为体弱,从小在尼姑庵里长大的小女儿。
她与宜凌同龄,又从小习武,更能自保,何况秦家世代忠心,她绝不会背叛自己,说起来,天底下绝没有第二个人比她更合适。
一个是养在深宫的帝姬,一个是长于深山的将军之女,谁能分得出真假?于是,一番神不知鬼不觉的移花接木后,从此身份互换,瞒天过海,改写了两个人的命运。
夜更深了,积雪开始融化,冷气直入骨髓,秦以沐只有转身回帐。
她清楚,她必须保存好体力,这之后的仗,只会越来越难打。她们只是占得先机,一旦陈国反应过来,集结兵力,绝地反击,稍有不慎,说不定便会功亏一篑。
她料得不错,这一天也没有来得太慢。
《湘国元史》记载:元德四十七年,湘军攻陈,兵行雁回,忽中埋伏,将浴血而战,厮杀惨烈。史称“雁回之役”。
昔日绝美如仙境的雁回山,此刻遍地伏尸,如人间炼狱。
虽然艰险,幸而还是胜了。只是,被士兵送下山的时候,有手下看着担架上的秦以沐,泪流满面,又气又急:“刚才最后那一箭,将军你为什么不躲!你明明能躲开的!”
秦以沐身上伤痕无数,触目惊心,连铺开的发丝都被染成了暗红色,她虚弱地摇了摇头:“躲不过去。”
当时她的角度,正好能望见那条湘潭江,那一瞬间她便知道,自己躲不过这一箭。
或许也是解脱,她想,不管这次能不能活下来,她都算还了湘国这一条命,从此天高海阔,她都能为自己而活了。
風吹山林,翠竹幽幽,眼前,突然又浮现了陆修的模样。她真想,再见见陆修啊。
这并不是奢望,她很清楚,陆修没有死——她爱了五年的人,怎么会舍得他死呢。
他早被她从天牢里救了出来,拼着暴露自身的危险,将他送到了安全的地方施救。
她想等一切尘埃落定,就找到他,告诉他一切真相。
她的头越来越昏,思绪也开始发散。
她想告诉他,她骗过他,陷害过他,送过毒酒给他,却也是真心喜欢他。
是特别特别喜欢,她曾经每晚都会躲在房顶偷偷看他,一直到很晚很晚;看到他伤心,她会比谁都难过;她很没用,管不住自己的人,也管不住自己的心,只想和他一辈子在一起,每一天每一年,都不分开。
最好的年华里面,她遇见他,从来都不曾后悔,那些一起念诗学字的日子,是她短暂的一生里面,有过的最美好的时光。
“陆修……”她在心里默默念着,“求求你,不要食言,再让我见你一面,好不好。”
他曾答应过她的,就像结了伴的大雁,其中一个掉了队,另一个跋山涉水也会来寻。
终于到了山下,军医连忙迎了上来,看到秦以沐时,脸色一变。
“将军伤得太重,怕是,无力回天了。”
十一
陆修醒来的时候,陈国境内已是遍地狼烟。
他买了匹马,寻着战火的痕迹,不分日夜地赶往金陵,只是想再见她一面。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从大夫口中得知了她做的一切,他对她却恨不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对宜凌是怎样的感情,整整五年,她陪伴他的时间竟然比如奚还要多。
她年纪实在太小了,所以他一直将她当作小妹妹来看待。可那一年除夕,她喝醉了,过来抚着他的脸说,想和他一辈子在一起的时候,他竟然意外的有些心动。
因为战争,一路上都人烟罕见,到临近金陵时一个渡口时,才见到大批逃生的难民,陆修连忙下马,上前拉住一个人。
“这位小哥,请问前面可是湘陈两军的交战处?”
“没错,就在前面,打得可厉害了!”
“那湘国的将军和主帅是谁?有没有一个叫宜凌的,她从前便住在陈国。”
“没有没有,领军的是个女将军,好像姓秦。”
陆修道过谢,有些怔怔地松开手。身后人群顿时如潮水般涌来,他寸步难行又退无可退,竟被人群推上了船。
遥望南方,那座标志性的雁回山已经若隐若现。他突然生出一丝慌乱,胸口隐隐作痛。好像天地之大,他此生,再也找不到她了。
那个模样倔强,说“娘没有教她哭”的姑娘,后面的泪水,俱是为他而落。
他不知道,此刻的雁回山下,秦以沐泪水滑过眼角,了无生机的眼眸,还直直望着虚空。
真遗憾,他最终,还是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