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先生讲《诗经》,把《关雎》解读为自由恋爱,“描写一对青年男女,从初见、相思到相识、结合的过程”。他认为孔子之所以把这首诗安排在《诗经》的“头版头条”,正是因为《关雎》表达了孔子的理想:
“在一个社会里面,青年男女应该通过自由恋爱来彼此认识,组建家庭。”
这种解释非常符合现代人的口味。人们也因此对孔老夫子另眼相看——能够支持“自由恋爱”,说明他毕竟不是顽固的保守派。
然而这种解释与古人的看法大相径庭,从汉代的郑玄到唐代的孔颖达,从宋代的朱子到清代的马瑞辰,这些解读《诗经》的大家,没有哪一段“注疏”支持“自由恋爱”的观点。
《关雎》涉嫌“包办婚姻”?与“自由变爱”相反,《关雎》很可能涉嫌“包办婚姻”。不过呢,这里不是父母为子女包办,而是王后为她的丈夫包办——她要为君王纳妾啦。《毛诗序》曰:“《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
孔颖达解释说,王后最高兴的是能够为自己的夫君找到贤善之女,来帮助自己共同事奉君王。如果她发现了品貌兼优的女子,却没有机会来到宫中与自己共事,她就会忧心忡忡,寝食难安。
淫者,过也。“男过爱女谓淫于女色,女过求宠是自淫其色。”所谓“不淫其色”,是说这位贤淑的后妃虽然貌若天仙,但是她并不过分看重自己的美色。她不希望夫君仅仅宠幸自己,而是雨露均沾,让整个后宫和谐,姐妹相处融洽。
这里的后妃,当然是指天子的王后,或国君的夫人,也就是正妻。按照孔氏的注解,古代身为正妻的女子,似乎都有为夫君纳妾的责任。
但是按照《公羊传》的说法,孔氏之说又不符合礼制。“诸侯娶一国则二国往媵,以侄娣从。侄者何?兄之子也。娣者何?弟也。诸侯一聘九女。”诸侯国君娶另一个国家的公主,这是正夫人。同时有两个国家的公主也嫁过来,这是偏夫人。这三位公主还要分别带上两位陪嫁女子,是她们各自的侄女或妹妹。
诸侯国君娶这一次就不用再娶了,似乎他的夫人并没有为夫纳妾的职责。当然,如果这些妻妾之中有人去世,大概是需要安排的。又或者说,在《关雎》成诗的年代,很可能还没有形成比较完备的周礼,君王的婚姻仍然沿用商代礼俗。
“为夫纳妾”的解释,虽然在一定程度上符合先秦的时代背景,但是,作为入选现代中学教材的经典篇目,这个思路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再结合具体的诗句体会,“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无论如何,这也不像是一个王后的心思。她居然因为不能为丈夫纳到理想的妾而睡不着觉。
后来呢,她终于为丈夫纳到一个理想的妾了,于是“琴瑟友之”。王后与众妾就像朋友一样,团结协作,共同打理后宫的事务。在交往的过程中,她们又发现了彼此的美德,于是高兴地“钟鼓乐之”。
这样的解释思路,是否合理呢?如果放在古代“王制”的背景下,也许在理论上能说得通。《礼记·昏义》云:“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以听天下之内治,以明章妇顺。故天下内和而家理。”
君王的后宫安排这么多妻妾,目的不仅仅是增加子嗣,另外在其中还有一层政治的设计。王后管理后宫的妇人,以及百官的夫人,便是“内治”。君王管理前朝的大臣百官,便是“外治”。内治是家事,外治是政事。家不和,则政不兴。
所谓“内和而家理”,便是《大学》“齐家”之义。“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齐家,是君王治理天下的基础。另外,后宫的女子,从王后到御妻,她们的娘家多是诸侯,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如果处理不好,会引发诸侯之间的矛盾。
后宫的争斗一旦扩大到前朝,政治就要动荡了。因后宫矛盾被人利用,引发政变或叛乱的闹剧,在历史上时有发生。所以,一个负责任的王后,必须拥有智慧和管理能力,把后宫的队伍带好。所以,在嫔妃人选上必须把好关,选择贤淑的女子。
由此体会《诗大序》所说的,“《关雎》,后妃之德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王后要为天下女性做个榜样,所谓“母仪天下”,似乎也是有道理的。
《关雎》是讽刺周康王的诗吗?汉代学者郑玄认为《关雎》是赞美周文王的诗,而宋代学者整理了“三家诗”有关文献资料之后,认为《关雎》的创作目的是讽刺周康王及其王后。
欧阳修说,“《关雎》,齐鲁韩三家,皆以为康王政衰之诗。”其实关于讽刺康王的说法,最早的出处是刘向的《烈女传》,“周之康王夫人晏出朝,《关雎》起兴,思得淑女以配君子”。
康王后喜欢赖床,起得很晚。这也导致康王贪恋温柔之乡,常常不能早朝,被朝臣批评。于是有人创作《关雎》这首诗,希望再选一个贤淑的女子,换掉王后。至少要让王和王后知道,应该怎么做。
真正贤淑的王后会怎样做呢?“鸡鸣佩玉去君所”,鸡刚叫的时候,天还没亮呢,王后就要起床离开君王的寝宫了。而且是戴着玉佩,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发出有节奏的悦耳的声音。这声音大概就像门铃一般,告诉君王你该上朝啦。
《汉书》云:“佩玉晏鸣,《关雎》叹之。”因为康王后玉佩的声音很晚才响起来,便通过《关雎》这首诗感叹周康王和王后的不思进取。 《后汉书》云:“故康王晚朝,《关雎》作讽。宣后晏起,姜氏请愆。”
《汉书》和《后汉书》关于“康王晚朝”的记载,都引自《烈女传》。因其影响巨大,使得“《关雎》讽刺康王”的说法在汉代广为流行。
但是,当时的大臣是作《关雎》讽刺康王,还是借《关雎》叹惜朝政?亦颇有争论。薛君《韩诗章句》曰:“诗人言雎鸠贞絜慎匹,以声相求,隐蔽于无人之处。故人君退朝,入于私宫,后妃御见有度。应门击柝,鼓人上堂,退反宴处,体安志明。今时大人内倾于色,贤人见其萌,故咏《关雎》,说淑女,正容仪,以刺时。”
君王退朝回到后宫,嫔妃们与君王相处要有节制,不可以纵欲引诱君王,要用自己的美德辅佐君王修养身心,以有利于朝政。如果君王开始贪恋后宫之色,前朝贤臣能够看出来,于是“咏《关雎》”来提醒君王,要注意后宫的影响。
《韩诗章句》这一说法似乎更为合理。所谓“刺康王”,并非为讽刺而创作《关雎》,而是借《关雎》来讽刺康王。
《关雎》的本义,并不是讽刺,而是赞美。否则,子夏也不会给《关雎》那么高的评价:“大哉《关雎》,乃天地之基也。”这是出自《韩诗外传》的记载。子夏问孔子,为何《关雎》排在国风之首?
孔子说:“《关雎》至矣乎!夫《关雎》之人,仰则天,俯则地,幽幽冥冥,德之所藏,纷纷沸沸,道之所行,虽神龙化,斐斐文章。大哉,《关雎》之道也!万物之所系,群生之所悬命也。”
为什么《关雎》如此重要?因为男女正而乾坤定。匡衡说,“妃匹之际,生民之始,万福之原。婚姻之礼正,然后品物遂而天命全。”婚姻乃大事。普通人的婚姻,关乎一个家族的命运。而君王的婚姻,关乎天下的命运。
流沙河先生岂不是信口开河?对比古人的解读,流沙河先生称《关雎》是歌颂自由恋爱,则有穿凿附会之嫌。
流沙河先生说“窈窕”就是遥远的意思,是说男青年得不到心怡的女青年,感觉她是那么遥远。而古人解“窈窕”为“幽闲”之意。幽者,静也。闲者。从容也。这个女子非常柔顺安静,说明她的内心平和而纯洁。
在流沙河先生看来,这首诗描写了一种民俗活动:每年春末夏初,荇菜成熟了。年轻女子们都到水里去采荇菜,用来敬鬼神、祖先。她们大概是乘着船采摘吧,褰裳及腰,亮出玉臂美腿,姿态又是那么优美,就引得城里的小伙子——也就是“君子”们,都去河边看。看谁家的女子漂亮,哪个女子身材好。这就相当于一种含蓄的选美活动。
采摘荇菜用于祭祀的说法是不错的,但是家家户户的女子集体去河里采荇菜,并且让城里的小伙子来“选美”,就很让人怀疑。这里有一个关键词,便是“君子”。在古代,“君子”特指两类人,一类是贵族,一类是贤人。
贵族青年不可能找普通劳动人家的女子来求婚,有德的贤人也不可能专程跑到河边来欣赏劳动女青年的“玉臂美腿”。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流沙河先生说这是两个青年恋爱了,一个弹琴,一个鼓瑟。但是在古代,琴瑟之类高级的乐器,普通人家是没有的。只有贵族之家才拥有琴瑟。
况且弹琴鼓瑟需要老师教授,并需要长时间的练习。孔子的弟子们跟着老师学琴,没个三年五年根本弹不好。大贤子路就曾因为弹奏水平不高,受到孔子的批评。孔子说:“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说子路你这琴技是不是我教的呀,太差了吧。
照流沙河先生的说法,一个乡下劳动人家的女青年,居然能和一个城里的小伙子琴瑟相和。这实在难以想像。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流沙河先生说这是一场热闹的结婚仪式,一对新人请来整套的鼓乐班子,敲敲打打,热热闹闹。而且“乐”要读成“闹”的音,也就是热闹的意思。
然而,结婚虽属嘉礼,但是古人结婚并不举办什么热闹的庆典仪式。按《礼记·昏义》记载,婚礼包含纳采、问名、纳吉、纳币、请期和亲迎,共六礼。
纳采即说媒,问名是问女方母亲的姓氏,纳吉是根据男女生辰八字占卜合婚,纳币相当于送彩礼,请期即商量迎亲的日子,亲迎即男方驾车到女方家里迎娶新娘。因为是傍晚黄昏时分亲迎,所以称为“昏礼”。之所以要在傍晚,“取阳往阴来之义”。
娶妻进门,最重要的仪式是新郎新娘“共牢而食,合卺而酳”。共牢而食,便是同吃一块祭肉。牢,是用于祭祀的牺牲,可能是羊或猪。这说明古代结婚时东家需要举行祭祀仪式,告知祖先,家门将迎来新人啦。
合卺而酳,便是将一个匏瓜剖成两个瓢,新郎新娘各执一瓢喝酒。这大概就是交杯酒的由来了。共牢,合卺,“所以合体同尊卑以亲之也”。寓意着夫妇从此合二为一,生死与共。
何来鼓乐班子的吹吹打打?
写在最后对于《关雎》的解读,朱子与其他学者有所不同。他在《诗经集传》中说,窈窕淑女“盖指文王之妃太姒为处子时而言也,君子则指文王也”。
朱子认为这首诗是在文王刚刚迎娶太姒之时,宫中之人被太姒的德容折服,所以作《关雎》来赞美这两个人的伟大爱情。
宫中之人是谁呢?不得而知。可能是宫中女官,也可能是文王的近臣,诸如史官之类。至少可以推断此人很有才华,非等闲之辈。因为,这首诗写得太美了。
那成双成对的雎鸠鸟啊,在河洲之上相与和鸣。那幽闲贞静的淑女啊,不正是有德君子的理想伴侣吗?诗人赞美文王和太姒既恩爱,又彼此恭敬,就像雎鸠鸟一样,感情真挚而又保持距离。
太姒这样的圣女,世上难寻。如果找不到如此德容的女子,怎么配得上文王的盛德,怎样成就文王的“内治之美”?这还不让人辗转反侧吗?一方面,文王会为此忧虑。另一方面,他的臣下和助手也会操心。
所幸得到了太姒这样的圣女,当然要好好珍惜,相亲相爱,同时还要尊敬她,信赖她。朱子说,“盖此人此德,世不常有。幸而得之,则有以配君子而成内治。故其喜乐尊奉之意不能自已。”
落脚点还是“成内治”,也就是齐家,进而母仪天下,教化众生。所以,虽然《关雎》歌颂了爱情,又不止于爱情,而是升华为家国天下的情怀。真的是自古君王无私情啊,看似他个人的爱情,实则关乎百姓的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