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董元奔
【作者说明】本文早前已发在《黄河风文苑》,这里系转载。
黄庭坚有一首词《诉衷情》,写他公务闲暇之余外出,仔细观看一钓翁垂钓,表达自己悠闲自得的情绪。词写道:
一波才动万波随,蓑笠一钓丝。锦鳞正在深处,千尺也须垂。
吞又吐,信还疑,上钩迟。水寒江静,满目青山,载月明归。
词人如此细致的观察钓翁,似乎忘记了一切尘世的烦恼,好像很快意。但是,我们认真一看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一波才动,万波随之也动,不就是词人深陷神宗时期新旧党争漩涡的现实吗?“锦鳞正在深处,千尺也须垂”和“吞又吐,信还疑,上钩迟”极言词人追求人生目标的艰难和凶险,多么让人烦恼和纠结。那么,“载明月归”岂不仅仅是词人对钓翁的艳羡?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月将波去,潮水带星来”。这是令千年华夏儿女最讨厌的皇帝隋炀帝描写自己休闲乐趣的作品《春江花月夜》中的四句诗。要不是隋炀帝名声不好,张若虚那首被称为近体诗压卷之作的《春江花月夜》恐怕得跟隋炀帝的这首诗并列。然而,真的是“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吗?隋炀帝的结局大家都是知道的。就是说,隋炀帝写《春江花月夜》的时候,真的闲得下来吗?不能。
阮籍隐身山林,饮酒放浪,那不是闲,那是因不满现实而发疯。李白到山上隐居炼丹,那不是闲,那是得不到官职心里不甘。白居易写了许多所谓“闲适诗”,那不是闲,那是写自己屡遭贬官的无奈。以后的苏轼在黄州醉酒袒胸还自号东坡,那不是闲,那是满腔怨愤无处发泄。以后的辛弃疾筑造豪宅消度晚年,那不是闲,不然他为什么还要以廉颇自居?等等。这些人的闲,归根结底是怨,是人生不能练达的怨。
闲与寂寞不仅没有关系,相反,寂寞会破坏闲。因为,闲是无物的,而寂寞是有物的,这物就是喧嚣。因为,闲又是有物的,这物是寂静、宁静,像淡泊的雾,而这时候寂寞又无物的,因为它虚幻得令人恐慌。
闲并不排斥喧嚣,相反,喧嚣有时候是制造闲的工具。身在喧嚣之中而能够闲下来,那将“胜似闲庭信步”,那才是真闲。你见过一个看天上云来云去的傻子吗?那是闲。你见过一个功成名就再无奋斗的人在游山玩水吗?那是闲。但是一般人不愿意或者做不到这样的“闲人”,更不要说生活在现代文明中的我们了。不然,我们为什么会有时候会有“闲难受”、“闲得慌”的感觉。
不要老是看书,站在小楼上听乳燕呢喃,想四季牧歌吧。不要老是工作,坐在小桥下望乱云飞渡,鱼移影动吧。平静的日子一天天走来,又一天天走远。秋天越来越深的时候,才知道窗外的菊花早已结了籽儿,才知道菊花园的蝴蝶早已变成了蛹儿。
请看下面的三首同调词。
闲中好,尽日松为侣。此趣人不知,轻风度僧语。
——(唐)郑符《闲中好》
闲中好,尘务不萦心。坐对当窗木,看移三面阴。
——(唐)段成式《闲中好》
闲中好,幽磬度声迟。卷上论题肇,画中僧姓支。
——(唐)张希福《闲中好》
这是三首唐人所填的曲子词《闲中好》,是三人的自度曲,不过究竟谁是主创,今天已经不得而知。这个词牌的名字起得好,通俗和简单之中显示的是真实的清闲无忧,只有理解了“闲”的真谛的人才能取得这么一个词牌的名字。
三首词的词句也如词牌的名称一样明白如话和单纯,口语的直白中倾泻着一种禅意般的惬意,不像黄庭坚那么曲折,也不像隋炀帝那么渲染。
曲折是情绪郁结的表现,黄庭坚一直不能得志。渲染当然就是想掩饰心中的落寞,隋炀帝早已众叛亲离。真的情感,真的悠闲的心态是自然流露的,不需要曲折,不需要渲染。
这三首词写于会昌三年(公元843年),作者郑符、段成式和张希复是同事,他们同在秘书省任职。会昌三年的接连一段日子,这三人结伴游遍了长安的每一座寺庙,每游一庙,均各作一首诗或填一阕词,这三首词是他们游永安坊永寿寺后所创制。郑符、张希复名气不大,新旧唐书均没有他们的专门传记,事迹后人知之不多,而段成式名气很大,当时也最称得上是优哉游哉之人,后人就把创制“闲中好”词牌的功劳算在他一个人身上了。
这三首词都注重体味而不是观摩,达到了人与自然合一的禅境。清吴瑞荣《唐诗笺要》赞扬道:“直是宋齐间,才悟剩膏”,我看南朝那些清谈之人未必能够做得到,那些人假得很,甚至还怕鬼呢。近人俞陛云评论说:“郑言人在松荫,但听风传僧语,乃耳闻之静趣;段言清昼久坐,看日影之移尽,乃目见之静趣。皆写出静者之妙心。”俞先生对郑符说得透,对二人的总评也说得对,但是,把段成式的词归结为“目见之静趣”,忽略了心驱目移的痴态,就有失偏颇了。
说段成式名气大,倒不是因为“闲中好”这个词牌,也不是他填的《闲中好》这首词,而是他写了一部包括志怪小说的文集《酉阳杂俎》,还有他显赫的家世。当然,我们感兴趣的是当然段成式能够是一个以“闲中好”作为词牌名称的真正闲人的原因,不过,这离不开他的《酉阳杂俎》和家世。
“安史之乱”之后,人们对于大唐帝国的未来开始怀疑,盛唐时代志得意满的心态已经开始在大多数文人士大夫中间消失,只是还有少数文人试图挽救唐帝国的辉煌。白居易、元稹、裴度等是前者代表,他们的那些及时行乐的诗词歌赋就是明证;王叔文、韩愈、柳宗元等是后者代表,他们那些愤世嫉俗的散文用语就是明证。所以中唐时候有过“元和中兴”,但是,“中兴”却像一道弧光在天空一闪而过,而且还远没有盛唐时候的气度。当这道弧光消失在天幕之后,人们渐渐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大唐的衰势已经暴现无遗,“安史之乱”时的宦官之祸、党争之患和藩镇之毒三大社会症结不仅没有得到肃清,相反都更加严重,且还相互勾结,对社会的危害更大。唐朝正在迅速走向末路。
如同秦统一六国,晋统一三国,盛极就肯定预示着衰落,可能从来历史剧都是这样上演的。唐代终于衰落了。
广大文人士大夫们不再对唐帝国的未来抱有任何幻想了,他们那热血澎湃的社会热情开始转化为对经济的忘我追逐和对个人享受的贪图。但是,能够做到以充分的经济后盾支撑自己的肉体和精神享受的文人只能是少数,少数没有受到长期贬谪的官员,或官宦世家的官员。官居高位,偶遇贬谪,在朝中人员还算不错,能够三妻四妾,诗酒唱和,间或狎妓的是白居易和元稹这些人;而世代高官,没有政绩都不会被贬,几乎所有的闲暇都用在游山玩水、体验闲中乐趣的就是段成式这类人了。
段成式的曾高祖段志玄于隋末随李渊起兵反隋,是二十四个陈像于凌烟阁的唐代开国功臣之一,其后世得以历代做高官,且官运平亨。段成式的父亲段文昌官至西川节度使、宰相,封邹平郡公,可谓显贵至极了。段成式兄弟姐妹二十余人,他排行十六,他们个个仪表堂堂,段成式更加英俊潇洒。在这样的家庭成长,段成式从小就锦衣玉食,奴仆成群,但是他虽然活泼好动,却知书达礼,全然不像浪荡公子。他的好友周鲧在《嘲段成式》一诗中这样戏谑的描绘他道:“蹴鞠且徒为,宁如目送时。报仇惭选耎,存想恨逶迟。促坐疑辟咡,衔杯强朵颐。恣情窥窈窕,曾恃好风姿。色授应难夺,神交愿莫辞。”所谓“选耎”,怯弱的意思。所谓“促坐疑辟咡”,交谈时侧着头避免口气触及对方。所谓“衔杯强朵颐”,是鼓着腮颊嚼食。而“色授”,是说看人时动情的样子。这几句话是说段成式在公共场合很注意自己的形象。此诗写出了他年轻时候的儒雅风貌。
当然,段成式自幼就好学,他力学苦读,博学强记,学识渊博,当时就有所谓“成立以君子耻一物不知”的说法,是说他如果有一点知识不懂就会感觉耻辱的,俨然是一个“百科全书”式的全才。南唐笔记《金华子》中记载了这样一则轶闻:段成式与朋友们在寺庙中游玩,见一古碑,碑上有两个古字大家都不认识,大家喊段成式来认,不料段成式也不认得,于是,一朋友长叹道:“这两个字连段成式都不认识,这碑还能有什么用呢?”
由于好学,段成式文才名重当时,文学上,兄弟姐妹中排行十六的他与同样于各自家中排行十六的李商隐、温庭筠齐名,被人并称为“三十六”。而比起李、温二人,他更是官运亨通,幸运得多。他虽不及其父那么显达,但他不经科举考试,就做到江州刺史、太长少卿等地方和中央要职,没有过硬的“社会关系”是不可能的。更重要的是,不参加科举倒还罢了,他还不认真做官,常年呼朋唤友,流连山水,吟诗饮酒,拜佛咏经,可谓快活一生。这些,不仅仅可以从他的那些华艳、绮丽的诗歌中可以得到佐证,更可以从他的代表性的文学作品志怪小说集《酉阳杂俎》中得知一二。
《酉阳杂俎》内容广博,历来为学者所征引。书中所记古代中外传闻、神话寓言、故事传奇,丰富多彩,这些都是唐代传奇的创作素材,自然也就是研究唐传奇的珍贵资料;书中还辑录了南北朝和唐代统治阶级的秘闻轶事、风物习俗、陨星化石、生物矿物、药学方术等,具有很高的研究古代科学的价值;其志怪小说部分对清代蒲松龄《聊斋志异》的创作有很多有益的启迪。段成式还有很深的诗词功底,《全唐诗》中保存下来的他的诗歌虽然不多,却不乏精品。但是,段成式热衷于撰写风物、志怪类文章,这在当时被称为末流小道,不是获取功名和拜卿封侯的资本。段成式乐此不疲,这不仅反映了他超然于世的生活态度,也反映了他确实身在官位却不谋政绩的“闲”态。
段成式不是凭空得到这些丰富知识的,他是一个热爱生活、善于观察的人。《酉阳杂俎》中有一条记载如下:“大和中,尝过蔡州北。路侧有草如蒿,茎大如指,其端聚叶……折视之,叶中有小鼠数十,才若皂荚子,目犹未开,啾啾有声……” 说的是他上任路过蔡州城外,发现路边有一棵长得特别怪的如同芦苇般高大的草,于是下马俯身来观察草的特征,他还在草叶中发现数十只小鼠。这样的生活情趣和对大自然的爱,在刀光剑影、官场险恶的古代,大约找不出第二个来,段成式就是这样的“闲人”。
我们都知道裴度借职务之便骗取四川名妓薛涛的色相与情感的故事;都知道白居易、元稹争相向薛涛献诗,并出现三友共薛涛的丑剧;都知道“薛涛笺”引得士大夫常年对薛涛想入非非。那个时代,何止一个薛涛,社会纵容、逼迫着千千万万个薛涛败坏着风气。但是,在中晚唐士大夫蓄妓、狎妓成风的时代里,据说段成式却非常本分。段成式跟结发夫人之间恩恩爱爱,白头到老。虽然奴婢是要买的,这是那个时代贵族家庭的需要,但是他都是交给夫人来管理,自己在奴婢面前从来都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虽然妾是要娶的,这是那个时代士大夫身份的象征,但是,他的妾也就是高级奴婢,她们的行为都由夫人节制,他偶尔跟她们同床仅仅是为了多生孩子而已。段成式经常跟温庭筠、李商隐这些色鬼淫棍饮酒唱和,但是,他从来不跟他们逛妓院或调戏朋友家的奴婢。没有一颗超越平常的“闲”心,段成式如何做得到这些呢?
段成式晚年十余年里多居住在襄阳,史书说他“以闲放自适”,“尤深于佛书”,“无疾而终”。段成式看佛书,不是为了死后轮回,钟爱科学的他比当时的其他文人来说并不相信人能转世,他是研究佛书而不是信佛,他从佛书中得到的是静观自身和静观外物的禅境,是提升自己艺术品味的手段,也是使自己一生的“闲”在晚年升华到有物的“闲”,这物就是禅境。所以他能“无疾而终”。他创制并首填的那首《闲中好》也就体现了这种禅境中的“闲”。
这样的“闲”,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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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董尧)
【作者简介】董元奔,字固辕,号时雨斋人,1971年生于江苏宿迁,传统文化学者,网络知名作家。系江苏省某著名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培训机构创办人、法定代表、教学主管及教学骨干,两度被省教育厅作为机关杂志封面人物进行报道,《中国教育报》、《中国考试》、《新华日报》均作了深度报道。曾服务于教育主管机关,期间参与《江苏教育年鉴》部分文稿撰写。学业主攻唐宋文学,涉文史哲诸领域。已发诗文约百万字,其文史随笔或雍容华赡,或泼辣犀利,绝句则清丽润朗。曾有专著出版,早年有教育论文获《人民日报》出版社主题征文一等奖,2018年在今日头条开设文史专栏以来已有多篇文史论文及长篇散文获头条“青云计划”优质原创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