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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秦漪自幼与周子濯定下亲事,可直到二人成婚她也没能走进他心里。

她清楚地知道,他心里藏着一个人。

洞房花烛夜,周子濯丢下她一人独守空房,自此也未曾踏进她房中半步。

可即便这样,她也认了。

她收起所有骄傲,使尽浑身解数讨他欢心,后来总算得他半分怜爱。

直到那个白月光回来,她过往所有努力都成了笑话。

*

在周子濯眼里,秦漪是个称职的妻子。

她容貌美艳,性格温顺,人人都说他有福气,娶了个妙人。

可他总也忘不了心里那个恣意灵动的女子,甚至时常想着,若没有秦漪,他或许早已与那人长相厮守。

直到秦漪在一场大火中丧生,他才发疯似的意识到,他不能没有她。

思念入骨,佳人却已长逝。

*

京城传闻,从北越来了个肖似秦漪的女子,只是那女子美得明艳,美得热烈,全然没有死去的秦漪那般温婉。

周子濯百般辗转,总算见到梦里出现过上千次的那张脸,可站在她身边的已是别的男人。

靖安王朝最尊贵的高岭之花。

嫉妒将他吞噬,他疯狂地想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可至死也未再得秦漪半点留念。

/

他本是佛前一朵清莲,日日晨钟暮鼓,青灯黄卷,普度众生。

直到那枝残败梅花零落成泥,他终是动了凡心破了戒律。

“念佛无难事,所难在一心。一心亦无难,难在断爱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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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甘愿为她尝尽七情六欲,重归三界轮回,哪怕最终堕入阿鼻地狱,也要护她周全。

——观南

壹 成婚后,我自会好好待你

  正值阳春三月,近来西临城阴雨连绵,湿重的空气免不得让人心生烦闷。

  丫鬟宝珍端着热水往厢房走,瞥见石阶下的青苔时不由的埋怨一句:“整日下雨,我都快长霉了。”

  另一丫鬟宝画抬头看了眼天边,接着走至门口打起帘子:“瞧着也该放晴了,快进去吧,小姐该起了。”

  二人来到里间,就见自家小姐只着一身中衣站在窗边,云发丰艳,轻盈柔美,只一道背影便让人挪不开眼,宝珍把水盆放在桌上,唤道:“小姐怎起的这么早?”

  秦漪只看着远处并未转身,窗棂上的凝露缓缓滴落在手背上,却不抵肌肤细腻香软,堪堪落着便滑了下去。

  院里绿竹疏桐沾着露水在晨曦中微微晃动,清风拂面,满是湿润。

  “不早了。”她轻声说道。

  缥缈的声音穿过缭绕香烟略显空旷,宝画向来稳重,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将窗户掩上些许,又拿了件外衣披在她身上。

  “昨儿晚上又下了一夜雨,小姐睡得可好?”

  窗外的景致被挡住,秦漪收回视线,接过宝珍手里的帕子,一对雾眉拢成小山丘。

  “尚可。”语气却是透了些疲倦。

  洗漱罢,她坐在梳妆镜前由着宝画给她捯饬打扮,宝画虽年纪不大,动作却利落的很,不出一会儿便给她绾了个时下流行的发髻。

  站在一旁的宝珍絮叨个不停,把这两日听来的小道消息一股脑说了个遍,忽的听见秦漪咳嗽几声,当下小脸一皱,不满道:“夫人怎的偏要今儿个去上香,小姐的伤风还没好利索呢。”

  宝画闻言手顿住,今日夫人要带她们去寺里礼佛,不宜浓妆艳抹。

  秦漪挑了挑眼尾,从宝画手里拿过螺子黛自顾自地描眉:“无碍,整日在这房里待着也无趣的很。”

  宝珍一向心直口快,想到近些日子府里那些碎言碎语就来了气:“外人都说夫人待小姐亲如自己的骨血,可奴婢看来,夫人对小姐和二小姐终归是不一样的。”

  “快别胡说了!”宝画瞪她一眼,训斥道。

  秦漪却像没听见似的,她放下螺子黛,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将溢出的眉粉拭去,端坐椅上轻声叹了口气。

  镜子里的人肤白胜雪,眼波流转,五官生得娇艳欲滴,虽才二八年华,模样却早已出落得美艳动人,身段也是娉婷婀娜,举手投足间媚态十足,只是这副模样在那些富家夫人跟前却是不讨喜的。

  她起身,吩咐道:“宝画,更衣吧。”

  宝画应了一声,挑了件素净些的衣裳替她换上,一切收拾妥当后,主仆三人便去了赵氏所在的宜兰院。

  刚走至门口便听见几道笑声,下人挑起门帘,秦漪提着裙摆走进去。

  “爹爹,母亲。”

  她中规中矩行了一礼,赵氏笑着朝她挥挥手:“漪姐儿来了,快坐。”

  秦漪抬眸,恰好碰上秦云的目光。

  秦云只比她小一岁,模样随了赵氏,杏眼桃腮鹅蛋小脸,若是静坐在那儿旁人会以为这是个温婉秀气的姑娘,可她偏生性情活泼不怕人,许是正因如此才格外得她们爹爹秦镇的宠爱。

  此时秦云正亲昵地挽着秦镇的胳膊,而一旁赵氏怀里的幼子秦安头戴虎头帽,胸前圆盘似的长命锁银光闪闪,正瞪大一双眼睛看着她,好似在瞧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她无声地笑了笑。

  娘亲在她幼时因病离世,后来,爹爹将当时的赵姨娘扶正,其子女自然而然也成了嫡系,从那时开始,这偌大的秦府好似与她没了关系一样。

  她低眸静坐在一旁,秦镇随意问了她两句没多久便离开了。

  待他走后,赵氏将怀里的秦安递向刘妈妈,道:“门房已将马车备好,咱娘几个早些出发,也好早些回来。”

  一行人出了院子直奔府门外,三月的天并不暖和,凉风习过,秦漪捂嘴轻咳几声。

  秦云挽着赵氏的胳膊,眉尖轻挑,语气不无刻薄:“姐姐的病还没好啊?怎么也不多穿些,要是叫旁人看见该说娘亲照顾不周了。”

  赵氏闻言忙关切一番,秦漪收起帕子,眉眼平静:“母亲和妹妹一辆马车吧,免得我过了病气给你们。”说罢带着俩丫鬟走向后面一辆马车。

  秦云嗤笑一声:“娘你看她,大清早的给谁摆脸色呢?”

  赵氏不在意地摆摆手,似是早已见怪不怪:“管那么多作甚?走吧。”

  马车上,秦漪神色恹恹斜倚着软枕,宝画将帘子遮得严严实实,生怕有风灌进来。

  瞧着自家小姐这样子宝珍甚是心疼,她家小姐本就身子骨弱,这次伤风又一直持续了月余,而最让人寒心的是,小姐病的这段日子,老爷一次也未去看过。

  喝了那么久的苦药,这两天好不容易见好了,现下又要折腾一番。

  “这大夫开的药怎的一点也不见效,小姐,听说慈云寺的观南大师医术了得,等到了地方不如请他给您瞧瞧?”

  宝画亦附和道:“是啊,奴婢也听说,那位大师很是厉害,就是不知道那等高僧可会见咱们。”

  她们口中的观南大师秦漪自然也略有耳闻,那是当朝妇孺皆知的圣僧,是连王侯将相见了都要礼让三分之人。

  这样的人又怎会见她一个小小的侯爷之女。

  她双目微阖,遮住眼底的倦色:“我无碍的,难为你俩这么挂念了。”

  宝珍还想说什么却被宝画拦住,瞥见秦漪脸上的疲惫两个小丫头心照不宣地噤了声。

  抵达慈云寺时已近晌午,今儿个来礼佛的人出奇地多,恰巧天也放晴了,日头晒在人身上很是暖和。

  秦云挽着赵氏走在前头,秦漪带着丫鬟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不多时,忽然听见秦云欣喜的叫了声“子濯哥哥”。

  秦漪抬眸,目光凝在不远处那一袭玄色锦袍上。

  身后宝珍心有不满,小声嘀咕道:“二小姐未免太没分寸,这周公子怎么说也是咱们小姐的未婚夫婿,她怎的一点也不顾忌。”

  宝画碰了下她的胳膊,眼神示意她别再乱说。

  不出片刻,周子濯朝这厢走来,站定在一行人面前,朝赵氏拱手作揖:“晚辈见过秦夫人。”

  赵氏眉开眼笑,忙道:“都是自家人,周公子不必如此多礼。”

  “子濯哥哥,你也来寺里上香吗?”秦云两眼弯弯,热切地问道。

  “嗯,陪子莹过来的,正准备回了。”他语气平淡,目光在秦漪身上稍稍掠过未做停顿。

  秦云又继续追问几句,秦漪垂眸站在一旁静静听着,旁人瞧见这一幕恐怕还以为那俩人才是一对。

  可只有秦漪自己知道,她藏在袖子里的指尖随着那人的声音而微微颤动着,一下又一下,她敛眸垂首,两耳却仔细听着他说的话。

  短瞬的沉默后,秦云扬起下巴灿然一笑:“子濯哥哥,听说月遥姐姐快回来了,你定也得到消息了吧?”

  “月遥”两字入耳时秦漪心里咯噔一下,她抬眸看向周子濯,呼吸也不由的放缓,面前的人五官分明,容貌清隽,一双细长的眸子并无任何情绪。

  “未曾听说。”

  听到他的回答,秦漪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周秦两家世代交好,周夫人和娘亲又是手帕之交,所以在她幼时两家就定下了亲事,可她知道,周子濯从来都不中意这门婚事,他心里藏着的,正是那个叫苏月遥的女子。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秦云却像并未意识到似的,又道:“怎么会呢?这段时间众人都在议论,苏将军镇守南疆两年期满,短则一月,长则俩月就回京了。”

  说罢她又看了一眼秦漪,继续道:“到时候月遥姐姐自然也跟着回来,许久未见,我真是想极了她,子濯哥哥定跟云儿一样吧!”

  “云儿,休要胡说!”赵氏适时斥道,脸上却并无明显的责怪之意,“子濯别介意,这丫头叫我们惯坏了。”

  周子濯神色自若,微微颌首没有搭话。

  秦漪松开帕子,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母亲不是还要带妹妹去求姻缘吗?快去吧,晚了可就不灵验了。”

  “你!”秦云微恼,跺跺脚朝佛堂走去,赵氏忙跟了上去。

  宝珍和宝画有眼色地退到一旁树下,一时间,池边就只剩秦漪和周子濯二人。

  犹豫许久,秦漪先开了口:“阿濯,你......近来可好?”

  手里的帕子重又被她攥紧,一会儿的功夫便已攒了许多褶,半晌未听到回答,她抬眸,不期然对上他的目光。

  平静的,就像一潭枯水。

  “一切都好。”他淡淡回道。

  一种难言的苦涩在心底蔓延开来,秦漪挪开视线,那些想好的措辞竟都说不出口了。

  “那便好。”

  又是一阵死寂般的沉默,不知就这样站了多久,她忽然听见一声微小的叹息声,紧接着便听他说道:“依照之前的约定,后日母亲便会命人去秦府下聘。”

  他的声音听不出丝毫即将成婚的喜悦,就像是应付差事般。

  秦漪攥紧帕子,鼓足勇气将近几日做出的决定说出口:“阿濯,若你不喜......”

  她垂下眸子,强忍下那抹几欲冲出的酸涩:“若你不喜这门婚事,那便退了吧。”

  婚期临近,她思虑之事越来越多,种种往事压得她险些喘不过气来,更叫她越发想要退缩。

  “你真这样想?”

  冷漠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不用抬头也知道,此时的他定是极为不悦的。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绾梅,我以为你是个懂事的。”他走近两步,声音沉了下来,“看着我。”

  秦漪顺从地抬起头,耳边继续响起他的声音。

  “我知道你介怀什么,但那些都已成为过去。成婚后,我自会好好待你,其余的,不必多想。”说罢,他径直从一旁离去,风中残留凉薄气息。

  秦漪站在原地,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她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她对这门亲事是极满意的,撇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说,她喜欢周子濯,那个人是让她心生欢喜之人,她也曾无耻地想过就这样嫁给他,做他最亲近的枕边人,时间久了,说不定也会得他半分怜爱。

  可她又清楚地知道,他心里装满了那个女子,又哪里还有多余的地方让她挤进去呢?

  “小姐,咱们也去上柱香吧?”宝画走过来小声问道。

  秦漪轻声叹了口气,心里就像被一块石头堵住了一样,“不了,听说这儿有一片桃林景色极好,去走走吧。”

  许是受娘亲影响,她从小就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琴棋书画虽算不得样样精通,可在同龄小姐之间也是出类拔萃,京城盛传,她是个不可多得的才女。

  她也曾以为,这样的自己阿濯定是欢喜的,所以她从不相信外人的谣言,她不相信阿濯心中之人会是别的姑娘。

  直到她亲眼见到苏月遥,那个明媚热烈的女子。

2. 贰 圣僧佛子

  初次见到苏月遥时,那个比她大了两岁的女子一身烈焰红裙,手里握着一条皮鞭,满头乌发尽数挽在脑后,明眸善睐恣意灵动,行走间脚腕上的银铃清脆作响,整个人说不出的伶俐不羁。

  苏家深受圣上器重,苏将军携长子苏寒常年在南疆镇守边关立下汗马功劳,每逢年关时才回京一趟,将军夫妇伉俪情深,府中并无妾室庶子,一双儿女皆是相貌双全人中龙凤,饱受相思之苦后苏夫人自发请愿带着幼女不远万里奔赴南疆,一时成了西临城家喻户晓的美谈。

  两年前,苏将军带着一家老小回京述职,宫宴上,旁的千金小姐都是琴棋书画吟诗作赋,唯有苏月遥表演舞剑,英姿飒爽的模样惊艳满堂。

  在那之前秦漪便听说了苏月遥和周子濯之间的种种谣言,可她不肯相信,毕竟印象里他二人并无什么交集。

  但在那场宫宴上,她分明看到周子濯的眼神变得不一样了,他的眼睛一直落在苏月遥身上,眸中的温柔情意是她从未见过的。

  她与周子濯自幼相识,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可他总说:“绾梅,在我眼里你就像子莹一样。”

  子莹是他妹妹,他待她如同兄妹。

  以前,她以为是因为隔了六岁,所以他才把自己当成妹妹,可直到瞧见苏月遥她才知道,男女情爱根本与年龄无关。

  那时她不过豆蔻年华,胆子却比现在大上许多,宫宴结束后便跑去拦住他,问他:“阿濯,你可是喜欢苏小姐?”

  她没有提名字,他却脱口而出:“我与月遥是旧时好友,她离京许久如今才回来不到两日,绍元兄不常在府中,她身边又无亲信之人,是以难免黏我些。还有,你一个小丫头怎么整日把喜欢二字挂在嘴上。”

  这些解释若是换在往常或许她就信了,可如今亲眼所见那便免不得多想,她攥紧袖中手指,小心翼翼抬起下巴,以妥协的语气劝道:“苏小姐已行及笄礼,你与我......与我也有婚约在身,男女有别,阿濯,你日后还是与苏小姐保持些距离吧,免得外人瞧着了又传些闲言碎语。”

  听着这番话周子濯当即不悦,浓眉紧蹙着,一贯温和的脸上含了几分不耐:“外人胡乱说说罢了,我行得正坐得端又何惧人言,你可是不信我?”

  她被他训得哑口无言,即便感觉他在撒谎,却也还是选择了相信他。

  那段日子,苏将军得了重病,圣上开恩让他在京城多待些时日,而苏月遥自然而然也留了下来。

  时间越久,关于苏月遥和周子濯的谣言就越多。

  今日传他俩一块儿骑马去了西郊打猎,明日传他俩一起泛舟西岭湖上......而在那些流言蜚语中,她成了还未成亲便被遗弃的笑话。

  娘亲祭日那天,她忽然收到苏月遥的帖子,邀她去苏府坐坐,她无心出门,便派了宝画亲自登门讲明原委,可第二日周子濯就来找她了。

  看到他时她还觉得有些不真切,自打上次宫宴后,她已有月余未见过他了,只是思念的话还未来的及说出口,她便被他呵斥了一顿。

  “绾梅,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个善良温柔的好姑娘,可这次,我真是看透你了。”

  “没想到你小小的年纪竟有这般恶毒的心思,我真是对你失望至极。”

  他脸色阴沉,胸口起伏不定,显然被气得不轻。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不明所以,连忙追问:“出了何事?”

  不想他怒极反笑,说出的话让她如坠冰窟:“你自己做了何事你不清楚?月遥好心邀你去府上做客,你不领情倒也罢了,怎还派丫鬟去苏府说些难听的!”

  她立即摇头否认:“我没有!昨日是我娘祭日,我心绪不佳,收到苏小姐的邀约后便婉言回绝了,又怕她多想,就让宝画亲自去说清楚原由,我何时让人去说难听的了?”

  “你的意思是月遥骗我不成?”他继续逼问。

  她委屈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挤出几个字:“难道我会骗你吗?”

  沉默片刻后,他冷漠地吐出一句:“人心难测,你早已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秦漪。”

  丢下这句话后他便甩袖离去,她全身的力气就像被抽光了一样,如一滩烂泥倒在地上,宝画和宝珍跑进来将她扶住,担忧地问她出了何事,周公子为何发那么大的脾气。

  她也想问问,究竟为何。

  还记得,娘亲去世时她才九岁,那日,她在灵堂跪了整整一天滴水未进,痛到极致时眼泪却流不出了,这天底下最疼她爱她的人已离去,她便再也没有撒娇的去处了。

  周家来人吊唁时,周子濯陪在她身旁,温暖的大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小声安慰:“妹妹别怕,日后有我在,我会好好照顾你。”

  一瞬间,她像是找到了依靠,强忍的眼泪夺眶而出,伏在他怀中哭得像个泪人。

  她把他的那句话放进心里,对他的依赖与日俱增,可如今,一切都变了......

  自那次争吵之后,她整整一个月没出院子,消极地不像话,后来,在宝画和宝珍的劝说下,她打起精神要去找苏月遥当面对质,却听说苏月遥已跟着苏将军回南疆了。

  她还听说,苏月遥走之前和周子濯大吵了一架,具体因为什么,她却一无所知,她只知道,在那之后,周子濯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比之以往沉默寡言了许多,对她,也更冷漠了许多。

  “嘶……”

  因为走神,她不小心撞上一根树枝,额上一阵刺痛,她忙抬手用手捂住。

  “小姐您没事吧?”宝珍急忙上前询问,宝画扶住她愧疚不已,“怪奴婢没留意到。”

  秦漪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无碍的,是我方才走神了,不怪你们。”

  她松开手去拿帕子,宝珍“呀”了一声:“流血了!”

  白净的额上被树条勾了一道细长的小口子,浸出一丝鲜血,伤口倒也不严重,只是女子向来珍重容貌,若是破了相就不好了。

  宝画扫了一眼桃林,指着不远处的凉亭说道:“宝珍,你带小姐先去那儿坐着,我这就去找僧医。”

  两个丫鬟配合默契,一前一后抬脚朝不同方向而去,秦漪本想说声算了,可宝画脚下生风般急匆匆走开,她便由着宝珍搀扶往凉亭走去。

  “小姐别怕,等僧医过来给您上药就好了,定然不会留疤的。”宝珍小声宽慰道。

  她散漫地笑了笑,刚想说什么,抬眸瞥见亭子里的人时不由的安静下来。

  适才她主仆三人不知不觉走了很远,眼下四处静谧无声,许是来到了桃林深处,凉亭里,一穿着素衣佛袍的和尚正在亭中打坐。

  亭榭雅洁明净,周边桃枝环抱,为这幽深古朴之地平添了几分诗情画意,而那席地而坐的和尚双目微闭,仿佛与世间万物融为一体,让人不忍打扰。

  “宝珍,咱们走吧。”

  话音刚落,和尚睁开眼睛,她的目光来不及收回,堪堪撞进那双平和的眸子里。

  和尚的皮囊出人意料地好,加上那身清高儒雅的气质,好像天外来仙一般。

  沉寂片刻,秦漪慌忙挪开眼,微微福身:“抱歉,扰了师父禅定。”

  和尚缓缓起身,酱色佛珠在指尖轻轻转动,衬得他肤色更白,“何来打扰一说,施主请。”

  他走出亭子,秦漪站在原地与他面面相觑,一时竟忘了避开道路。

  身侧的宝珍小声提醒:“小姐,您挡住师父的路了。”

  她反应过来后忙收回视线,抬手摸向额头掩饰自己的失态,指尖触到伤口时又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宝珍皱眉凑过来查看,血丝已经凝住,在那张娇艳的脸上显得越发醒目。

  “师父可会医术?我家小姐额上受了伤,劳烦您帮着瞧瞧。”宝珍急声询问道。

  和尚闻声看过来,秦漪抬眸,恰好对上那道探究的目光,顿觉有些羞赧,这小小的一个伤口算得了什么大事,何须这般劳师动众。

  清风徐来,一阵浅淡檀香入鼻,这气味令人莫名舒适,她往旁边退了几步让出路来,柔声道:“不劳烦师父了,请。”

  正在这时,宝画气喘吁吁地小跑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小沙弥,声音由远及近:“小姐,奴婢找来僧医了。”

  秦漪脸上微热,只盼着面前这个和尚快快离去。

  不多时,小沙弥随着宝画赶来,双手合掌向和尚行了一礼:“观南法师。”

  主仆三人皆是一愣,原来眼前这个不食人间烟火一身仙风道骨的人就是观南大师?

  秦漪没想到,传闻中那个德高望重的大师竟这般年轻,还生得这样......俊俏。

  观南微微颌首,面色平静如水,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交给小沙弥,“释空,你便替这位施主上药吧,早些回去,勿要贪玩。”

  小沙弥恭敬应道:“是。”

  观南走后,秦漪等人来到亭中坐下,小沙弥替她上了药,那药膏晶莹剔透,触到肌肤上一片清凉,痛感也减轻了许多。

  “小师父,这不会留下疤痕吧?”宝珍担忧地问道。

  小沙弥比刚才轻快了不少,他仔细地收起瓷瓶,笑道:“施主放心,我们观南法师的药膏最是有效,这几日留意些不要沾水,想来是不会留疤的。”

  宝珍和宝画同时松了口气,宝画微微福身:“有劳小师父了。”

  “施主客气了。”小沙弥单手行礼,刚要离开,秦漪叫住他。

  “小师父,还要劳烦你替我向观南大师道声谢。”

  小沙弥应了一声便离去了,许是亭子里有风,秦漪喉咙一痒咳了几声,下意识抬起衣袖摸索帕子却空无一物。

  “这儿风大,小姐咱们还是回去吧。”宝画扶着她站起来,心中暗暗想着,今日真是不宜出门。

  宝珍忽然想起什么,拍了拍额头:“哎呀,要是早知道刚才那位就是观南大师就让他帮小姐瞧瞧伤风了!”

  秦漪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想起刚才那个不苟言笑的人摇摇头:“罢了,怎好一而再地麻烦人家,走吧。”

  宝珍还有些不死心,只是小姐向来不喜麻烦别人,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

  观南从凉亭出来后便往经堂走,原本放晴的天又阴沉下来,看这样子不出半个钟头便会降雨。

  平坦的土路上落了一层桃花,半空中的花瓣随着清风飘飘摇摇。

  他驻足,手指轻轻捻动佛珠,忽的,一抹白色映入眼帘。

  定睛看去,原来是一张细绢手帕正安静地躺在地上,他未曾迟疑,抬脚继续往前走去。

  才走两步,那帕子被风卷着落到他脚下,上面绣着一枝鲜红梅花,栩栩如生明艳动人,在那混着杂草的泥土中格外醒目,犹如才从枝头零落,惹人怜惜。

  他迟疑一瞬,轻叹一声,终是俯身将它捡起,折叠工整放进袖中。

3. 叁 荒唐梦境

  寺院门口,主仆三人刚坐上马车外面就响起一阵闷雷,紧接着便哗啦啦下起雨来。

  秦漪喉头难受的紧,身上也是忽冷忽热,想来是风寒未好又着了凉的缘故,现下她脸上一片潮红,浑身也全然没了力气。

  宝画将披风盖在她身上,脸上写满了担忧:“小姐的病情又加重了,待会儿回府奴婢就去禀告夫人再寻个大夫来。”

  秦漪靠在宝珍身上,双目微微睁开,眼尾轻轻往上挑着,脸颊含着绯色,无端生出几分媚姿,瞧两个丫头表情凝重,她故作轻松道:“我莫不是招了什么邪祟,不然一个风寒怎么拖了这么久还不好。”

  话音落罢她又忍不住咳了几声,两个丫鬟心疼得小脸纠作一团。

  “呸呸呸,小姐莫要胡说。小姐是天生的有福之人,就算有什么邪祟也定然近不了身。更何况,今日得见观南大师,有他的圣光庇佑,小姐的病定会很快就好了。”宝珍急声道。

  “观南大师......”秦漪低声呢喃着,眼前又浮现出那双好似看破一切红尘的深眸。

  那双眸子清澈的就像出水清莲,让人不敢直视,唯恐亵渎了它。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干净的人呢?

  宝珍拿着帕子替她擦拭额上的细汗,想到什么又问道:“好端端的,小姐的手帕怎会丢了呢?”

  秦漪从宝画手里接过茶水润润嗓子,不甚在意地说道:“一个帕子而已,丢了也就丢了,无碍的。”

  宝画到底心细许多,考虑事情也更为周全:“那帕子上绣着小姐的闺名,若是被那有心之人捡去恐有不妥。”

  闻言,秦漪沉吟片刻,随即摇头道:“当初我只绣了乳名‘绾梅’二字,这京城中定然不止我自个儿叫这名字,就是被人捡去想作什么文章,人家又凭什么咬定是我的呢?莫要多想了。”

  宝画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回到府里时天色已晚,宝画叫人打了热水送来,秦漪沐浴后换了身干净衣裳躺在美人塌上,屋外淅淅沥沥落着雨,声声催人入眠。

  她捧着手炉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宝珍坐在一旁编络子,不多时,宝画端药进来。

  “小姐,奴婢刚才跟夫人说过了,明儿个就有新大夫来府里了,听说是京都的一位名医。”

  瞧见那黑漆漆的药秦漪就头疼,她眨眨眼睛,软声软语:“这药吃了也不见好,好丫头,今儿就断一回吧。”

  那药实在苦得难以入口,光是闻着味道她就直想作呕。

  一听这话,宝珍放下络子抬起头,和宝画异口同声道:“不行!”

  秦漪无奈地笑了笑,知道逃不过,索性端起碗一口饮尽,苦涩之感从舌尖蔓延至心脾,紧接着一颗蜜饯被填进嘴里。

  “小姐,后日周家就来人下聘了,到时候您可得精精神神漂漂亮亮的。”宝画像哄小孩一样轻声哄着她。

  说起这个宝珍就来了兴致,将手里的络子搁置一旁,眉开眼笑道:“是啊小姐,用不了多久您就是周夫人了,姑爷不仅模样英俊,还那么聪慧,年纪轻轻就已经做上翰林学士了,京城里不知道有多少千金小姐羡慕您呢!”

  提到周子濯,秦漪口中只剩酸涩之感,她垂眸没有接话,神情有些落寞。

  宝珍以为她还在惦记晌午在寺里时秦云说的那些话,便轻声劝道:“小姐何必想那么多,您这模样在咱们整个西临城都是数一数二的,无论才情还是身世都不比那苏小姐差,姑爷他......”

  话还未说完便被宝画厉声打断,“行了,别说了。”

  眼瞧着自家小姐转过身去,宝珍才堪堪意识到自己又失言了,她摸摸鼻尖,小声嘀咕:“本来就是嘛。”

  在她眼里,她家小姐就是九天之外的仙女儿,不仅人美心地还那么善良,就是进宫做娘娘也是够格的。

  也不知道那周公子是怎么想的,唉。

  秦漪面朝着窗子,眼角有些酸胀,几日前她便听说,过不了多久苏将军就要回京了,届时,苏月遥必然也会回来,她太清楚不过,那个女子什么都不用做就已经赢了。

  旁人或许不知道,周子濯今日腰间缀的玉佩便是苏月遥的,那年宫宴上,那玉佩便挂在那袭红裙上。

  他定是爱她至深才会走到哪都把它戴着吧,这样一瞧,倒像是她将一对恋人活活拆散了。

  *

  晚膳过后没多久秦漪便歇息了。

  夜里她睡得并不安宁,一直做着奇奇怪怪的梦,最为怪异的是,白天所见的那位观南大师竟莫名出现在她梦里。

  梦境中,那佛子竟一袭红衣委地,不过即便断了发那副清雅模样也未消减半分,红袍在他身上并无半点突兀,反倒多了几分惑人之态。

  不同于白日所见的淡然神情,他嘴角浮出一抹清浅笑容,眸中也泛着柔意。

  她不解:“圣僧何故这番装扮?”

  观南凝视着她,眼底闪过几分悲悯:“这不是姑娘所期盼的吗?”

  这回答让她更加迷惑,她走近几步,想问得更清楚,面前却忽然出现一张阴沉的脸。

  是周子濯。

  他眼神狠厉,咄咄逼问:“绾梅,你怎敢背叛我!”

  话音刚落他忽然用力掐住她的脖子,一双猩红的眼睛里蓄满恨意,他手下的力气极大,让她险些喘不过气来,只得两手拼命挣扎。

  “小姐,小姐?”

  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她从梦中醒来,缓了许久才清醒过来,刚才的梦太过逼真,她差点以为自己就要死去了。

  宝画担忧地看着她,拿着帕子为她擦去冷汗,“小姐可是梦魇了?”

  她借力坐起来,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嗯,做了些怪梦。”

  想必是这段时日话本看多了,连仅有一面之缘的和尚竟也入了她的梦。

  真是荒唐。

  她掀开衾被,这才发觉浑身早已香汗淋漓,亵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婀娜身段,宝画只瞥了一眼便慌忙挪开眼睛。

  “宝画,我觉得自个儿好多了,不用再请大夫过来了。”

  “这怎么行,您身子还没好利索呢,刚才夫人房里的丫鬟来传话,大夫晌午就到,您先洗漱吧,宝珍去拿早饭了。”

  秦漪知道拗不过她便不再多言。

  晌午,她院子里果然来了位新大夫,那大夫约莫四十多岁,一副瘦骨嶙峋的模样,说话时豆大的眼珠子提溜乱转,怎么看也不像什么名医。

  大夫给她诊了脉后便草草开了药方,动作之快让人傻眼。

  宝画心里直犯嘀咕,但因着夫人身边的丫鬟也在场便不好多说什么,送走大夫后她便去药房抓药。

  厢房里,秦漪百无聊赖地斜靠在榻上,手里拿着话本打发时间。

  没多久,宝画去而复返,脸上带着怒气,眼眶一片通红。

  秦漪放下话本,柔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宝画吸了吸鼻子,偷偷抹了把眼泪,迟疑几瞬后回道:“小姐,奴婢无事。”

  这模样哪像是无事,秦漪掀开卧被作势下榻,宝画立即拦住她:“小姐的身子刚有好转,别再受了凉。”

  她顺手攥住宝画的胳膊拉到跟前,柔声询问:“到底出了何事?你这样,叫我如何安心养病?”

  宝画低眸,眼角泛着红,良久,她抬头看向秦漪,哽咽道:“奴婢只是心疼小姐,若不是夫人去的早,小姐堂堂侯府嫡女何至于落到这等地步。”

  秦漪握住她的手,似乎明白了什么:“可是下人又嚼舌头根了?”

  宝画微微侧头看了眼窗外,随即压低声音:“奴婢刚才出府抓药,撞见香菱偷偷给刚才来的那个大夫塞了个荷包。这府里来的大夫都由账房给诊金,香菱无缘无故给他银子做什么?”

  小姑娘越说越气,两手紧握成拳:“奴婢怕那药方有问题,便去药铺找大夫瞧瞧,大夫说,那方子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其中有一味药是极寒性,不但治不了您的风寒,恐怕还会加重病情。”

  听到这话,秦漪眉头渐渐皱起,整颗心也慢慢冷却。

  难怪这病一直拖了这么久都不见好,原来背后竟有人在捣鬼,香菱是赵氏身边的丫鬟,此举明显是赵氏所指使。

  宝画自然也想到这些,她气得浑身直打颤:“小姐,夫人怎能如此歹毒,您都要嫁人了,她却还这般容不下您。”

  秦漪冷笑一声,这些年来,赵氏明着不敢对她做什么,毕竟她是侯府嫡女,若她真出了什么事,赵氏也脱不了干系。

  可暗地里,赵氏纵容下人欺压于她,这府里的仆人除了宝画和宝珍,有哪个把她当成正经主子?

  “她不敢直接要我的命,便只好使些下三滥的手法。”

  宝画心里直发苦,暗道自家小姐命途多舛,年幼丧母,碰上个继母心思歹毒,还摊上个不作为的爹。

  她不相信老爷看不见夫人和二小姐平日里的那些小动作,可他一贯装作瞧不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对二小姐的宠爱远远超过她家小姐。

  这侯府里的人,实在是让人心寒至极。

  “小姐别难过,等您和周公子成婚便好了。”宝画轻声劝慰着,暗暗祈祷未来姑爷能多怜爱她们小姐一些。

  秦漪闻言心口一窒,瞬间生出一股浓烈的悲意。

  她就像那水中浮萍,没有根,没有去路,只能随波逐荡随遇而安,她无力地扯扯嘴角,露出一抹苍白的笑容,“宝画,我知道阿濯心里没有我,可我心甘情愿嫁给他,即便是飞蛾扑火便也认了,我只盼着,他能给我一处安身之地。”

  这话听着不可谓不悲切,宝画情不自禁落了泪,嘴唇动了几下,却找不出任何能劝慰的话来。

4. 肆 纳采

  三月初九,宜纳采。

  周家遣媒人带着厚礼来到秦家,府门口鞭炮声此起彼伏,热闹不已。周秦两家在京城中都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所以这声势自然也高于寻常百姓。

  虽说两家早已定下婚约,但该有的流程还是得走。

  宴席后,媒人嘴皮子利索地说了一番好听话,直把这对未婚夫妇夸上了天,临走前她又要了秦漪的年庚八字,这纳采一事便结束了。

  从头到尾,秦漪都没有多说什么,可她脸上虽平静自然,内里却心乱如麻。

  送走客人,秦镇难得留她在大堂说话,只是自从知道了赵氏做的那些腌臜事后,她已无半点心思再好生面对这俩母女。

  她静坐在一旁,耳边不断响起赵氏虚伪的奉承话,以及秦云明里暗里的冷嘲热讽。

  “绾梅,再过些时日你就要嫁到周家了,这些天你好好跟着你母亲学习持家之道,日后嫁为人妇便不能再像如今这般少言少语,要懂得为子濯分忧。”

  秦镇端着茶盏一字一句教诲道,可这番话却听得她直想发笑。

  娘亲生前上敬公婆下亲仆人,是她见过最温柔最善良的女子,可到头来又落得个什么下场呢?

  下葬后不久便被人占去了侯府夫人的位置,府里所有人都像忘了有这么个人存在过一样。

  “为父说的,你可记住了?”秦镇将杯子重重放在桌上,声音不怒自威。

  “记下了。”秦漪垂眸应道。

  “至于这嫁妆......”秦镇摸着下巴沉吟,一旁的赵氏眼珠子提溜一转,立马接道:“老爷只管放心,漪姐儿的嫁妆我早就准备妥当了,保管咱们侯府的大小姐嫁得风风光光。”

  赵氏一贯会说些漂亮话,秦漪漫不经心地端起杯子,沿着杯口轻轻吹了吹,抿了几口后才说道:“先谢过母亲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说什么谢不谢的。”赵氏两眼泛着精光,秦漪知道,那是贪婪的欲望。

  她放下杯子,捏着手帕轻轻擦拭嘴角,缓缓道:“对了爹爹,娘亲走之前给女儿留了张单子,上面列的都是她嫁入侯府时所带的嫁妆,记得爹爹曾经说过,这些个金银细软良田商铺待女儿成婚时都会纳入我的嫁妆,是吧爹爹?”

  赵氏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还未开口便听秦镇说道:“这是自然,你母亲的嫁妆理应交由你打理。”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秦漪柔柔一笑:“多谢爹爹。”

  眼看到手的鸭子就这样飞了,赵氏急出一身汗来却不敢多说什么,毕竟,在秦镇面前她向来是个大方得体的好夫人,也是个温柔疼人的好继母。

  可秦云却顾不上那么多,她攥紧袖子,如往常那般撒娇:“爹,咱们府里统共就那么些东西,姐姐出嫁都带走了,回头云儿怎么办?爹爹偏心!”

  闻言,秦镇浓眉微皱,即便觉出有些不妥却还是说道:“这倒也是,不如......”

  “妹妹这话可就让人听不懂了。”秦漪端坐着,直直看向秦云,“我可曾说要将这府里的物件都带走?虽说我没读过什么圣贤书,却也知晓人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爹爹,我只要母亲给我留下的那一份,您不必再为我铺张,想来周家财大业大倒也不会计较我带多少嫁妆过去。”

  这话可谓说得巧妙,她心知自家爹爹向来好面子,这嫁女儿一事更关乎到自家脸面,堂堂侯府嫡长女出嫁,若是给的嫁妆少了岂不叫人笑话?

  果然,秦镇眉头皱得更深,沉思片刻后说道:“行了,除却忆莲留下的,再从库房拨出些来,我侯府总不能比周家送的聘礼相差太远。”

  见秦云还想说什么,他抬手,眸中有些不耐:“此事就这样定了。”

  言罢,他又看向赵氏:“其余的,还需夫人多上些心,莫要叫外人看了笑话才是。”

  赵氏一口银牙险些咬碎,却也只得恭声回一句:“老爷只管放心。”

  秦镇又叮嘱几句便离开了,秦漪起身福了一礼:“母亲和妹妹慢慢聊着,我先回房了。”

  赵氏笑得牵强,却也不好撕破脸皮:“去吧。”

  待她走后,秦云气冲冲走到赵氏跟前,满脸不甘:“娘,您怎能就这样任由她骑到咱脖子上去?”

  赵氏又何尝不上火,她端起茶杯一口饮尽,烦闷道:“老爷都发话了,我就是有再大的本事也不能当面说什么啊!”

  秦云又气又恼,一时间却也想不出法子来。

  一路上,宝珍喜不胜收,直至回到房中才敢肆意笑出声来。

  “小姐,奴婢真是佩服您,三言两语就把夫人和二小姐堵得说不出话来,奴婢走的时候瞧见夫人满脸涨红,定是被您给气坏了!”

  宝画亦是眉眼含笑,但她矜持许多,低着头用手捂着嘴,不过,想到什么后她隐隐有些担心。

  “小姐,奴婢总觉得,夫人不会善罢甘休。”

  秦漪斜靠在榻上,漫不经心地拨弄小几上的瓷瓶,“宝画,依你之见,这支桃花长得如何?”

  宝画一头雾水,却还是点头回道:“自是极好。”

  一旁的宝珍接道:“谁能想到这支桃花竟然活了,还长得这么好。”

  这桃花是那日在慈云寺的桃林里捡的,原本都奄奄一息了,自家小姐却将它带了回来,还放在这瓶中好生养着。

  起初她们都觉着这花铁定活不了,毕竟,花若没了根如何能活。

  秦漪拿起剪子将下面的枯叶铰去,声音寡淡:“事在人为罢了。”

  宝珍似懂非懂,宝画却已明了。

  秦漪轻声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东西,支着下巴看向窗外:“去忙你们的吧。”

  “是。”

  这日晌午,周家遣的媒人又登门了,这次是来送周子濯的生辰八字。

  媒人是个半老徐娘,她坐在太师椅上将正堂里的人扫了个遍,翘着兰花指笑道:“哎呦,秦侯爷,秦夫人,算命的大师可说了,大小姐啊是千载难逢的贵人,跟那周家公子是一等一的绝配。”

  秦镇一向不信这些,不过场面上的事情还是得做:“如此甚好,有劳了。”他微微抬手,赵氏立马会意,朝身后的香菱使了个眼色。

  香菱忙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荷包,走到媒人跟前,媒人故作推辞道:“这怎么使得。”

  赵氏如往常一样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一点喝茶钱,你就收下吧。”

  “哎!”媒人眉开眼笑,顺势接住塞进袖子里。

  所有流程走完后,两家商议,二人定于四月初八完婚。

  算算日子,只有不到半月时间了,不过许是因为两家早早就做了准备,所以也并未觉得仓促。

  秦府下人开始忙活起来,府里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便来到四月。

  入夜,宝画在院里巡视一番,确认无恙便回了房,睡前她又去秦漪房里瞧瞧,只见屋里不知何时点了灯,在髹漆雕画的屏风上头拉出昏暗削长的影子,纱帐里面,秦漪斜靠在软枕上,一抱乌丝尽数披散开来。

  “小姐怎的还没休息?”宝画抬手将锦被掖紧,离近了才看到她脸上似有泪珠。

  “小姐为何……”

  秦漪摇了摇头,轻轻一笑,娇弱容颜在昏黄油灯下更显憔悴:“无碍的,只是做了个梦。”

  “小姐若是睡不着,奴婢在这陪您说会儿话。”

  深夜寂寥,唯有灯火跳动的声音偶尔响起,秦漪倚下眉目,轻声嗫嚅:“宝画,我想娘亲了。”

  甫一听着这话,宝画顿感鼻尖酸涩,只觉脸上湿腻发痒。

  “小姐,莫要伤神了,外人都道周夫人仁慈宽厚,她与夫人又是旧时密友,等您过门,周夫人定会将您视为半个女儿看待。”

  秦漪幽幽叹了口气,撇脸不语,半晌才道:“娘亲去世后我便鲜少再见着周姨,如今换了儿媳身份更要越发谨慎行事,怎敢借着往日旧情邀宠。”

  宝画深知这话不无道理,同为大户人家,秦家全仰仗着老侯爷在世时立下的功名而在京城尚有一席之地,自打老爷子仙逝,侯府越显中落之势,而周家人丁兴旺,在朝为官者不乏其人,家势也越发显赫。

  高门大户最是规矩多,所谓人走茶凉,前夫人离世多年,就是与周夫人有几分旧情在,恐怕也已所剩无几了。

  宝画强笑两声,拿着银钩将油灯芯往下压了些,安抚道:“时候不早了,小姐早些歇着吧。”

  秦漪点点头,待宝画将纱帐放下来时忽然想起近日那些怪梦,心头又是一阵惶恐不安,便唤了声:“宝画,明日再去趟慈云寺吧。”

  *

  翌日清晨,秦漪派宝珍去赵氏房中传了话,门房早已将马车备好,待宝珍回来她主仆三人便启程去往慈云寺。

  马车摇摇晃晃,秦漪托腮翻书,手里的话本不知何时变得这般无趣,竟一个字也入不了眼,她索性将书扣住,遥望窗外景致。

  府里下人最是嘴碎,听到点小道消息就一传十十传百,整日待在后院的宝珍也免不得多听几句,此时便在她耳边絮叨。

  “京城近日便再无趣事了,不过听说七里街新开了家酒楼,请的美姬是从江南而来,传闻这些女子美若天仙,颇善蛊惑人心,不少富家子弟夜夜流连歌舞笙箫,京城里的夫人们都气坏了。”

  “呸,那等烟花柳巷之事你也敢说出来,就不怕污了小姐的耳朵。”宝画斥道。

  宝珍吐了吐舌头不以为意,秦漪抿唇柔柔一笑:“你这丫头越发大胆了,我和宝画倒也罢,在旁人面前还是收敛些才是。”

  “是,奴婢省得。”宝珍乖巧应下。

5. 伍 大婚夜,独守空房

  巳时,马车缓缓抵达慈云寺,今日寺院里人影稀疏,清静的令人失神,扫地僧人见到女香客忙垂眸避开。

  秦漪盈盈走向主殿,巍峨肃穆的佛殿近在咫尺,她却因近几日的荒唐梦而心虚不已,百步高阶才走一半,迎面而来一面熟的小和尚,离近了便认出,这正是那日为她上药的小沙弥。

  她十指合掌双眼下垂,微微躬身:“释空小师父。”

  小沙弥也认出她来,当下立足侧身合掌道:“阿弥陀佛,女施主好。”

  “那日多亏小师父相助才未留疤痕,信女不胜感激,特来道谢。”秦漪温声细语,声声入耳让人如沐春风。

  释空合掌微笑:“施主客气了,说起来也是观南法师的药膏起了作用,小僧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甫一听到那两个字秦漪眉心一跳,自那一面之缘后,那佛子数次入梦,扰得人心烦意乱,今日而来便是为了了却这件烦心事。

  “是啊,信女今日便想亲自向观南大师道谢,不知释空师父可否引见?”

  “这......”

  释空眉头微蹙,心中为难,良久才道:“施主,并非小僧不肯,只是观南法师此时应在房中禅定,他一向不喜旁人打扰,若冒然前去,恐怕......”

  看出他的难为情,秦漪只好作罢:“既如此,那便来日再说吧,有劳师父了。”

  释空合掌施礼,从一旁离去。

  待人走远,宝珍凑上来小声宽慰:“原来小姐是为这个而来,人家都说出家人最为慈悲,想必不会介意小姐是否亲自道谢。”

  秦漪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提起裙摆往前走去,来都来了,去上柱香也是好的。

  佛殿中并无几个香客,檀香幽淡,木鱼声缥缈悠扬,她跪于蒲团叩拜佛像,双手合十极尽虔诚,所求并无其他,只愿嫁到周家后日子美满顺当。

  宝画将她搀起来,才转身便瞥见一道清瘦身影从殿门经过,如习习凉风飘然而逝。

  她蜷了蜷手指,柔声吩咐一句:“你们在这等我一会儿。”不等俩丫鬟反应过来她已迈着碎步小跑出去。

  宝画和宝珍面面相觑,愣了几瞬忙跟上去,虽说佛堂清净,可小姐毕竟还未出阁,要是出了什么事她们这些做丫鬟的万死难咎。

  这厢,秦漪紧跟上前面那道背影,平日养在深闺何时走过这么快,眼下走得急了竟生出一层细汗来。

  “观南大师,劳请留步。”她小喘着气扶在游廊雕栏上,语调温软悦耳。

  观南驻足转身,眸中神情一如初见时那般平和。

  “不知施主唤贫僧所为何事?”

  秦漪敛下眸子,樱红娇唇轻抿着,此时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态,盯着襦裙上的点点雪梅温声开口:“那日承蒙大师赠药,信女今日特来拜谢。”

  观南了然淡淡一笑:“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施主不必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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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与他只有几步之遥,秦漪却觉得面前这人好似远如云端,想想也是,这等超凡脱俗之人本就与她这世俗之人有着云泥之别罢。

  愣神间,佛子贯有的清冷声音在耳畔响起:“施主可还有别的事?”

  秦漪抬眸,猛然想起日前那场荒唐梦境,姣姣面容染上微微红晕,支支吾吾说道:“信女心中有疑,求大师为信女指点迷津。”

  他并未迟疑,垂眸合掌:“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施主但讲无妨。”

  压在心底那点事只是想想便已哽咽,秦漪眼圈微红,柔声道:“信女所爱之人心中无我,这般煎熬该以何解?”

  许是平日见惯了如她这样为情所困之人,观南沉吟少许,语气波澜不兴:“众生之苦,皆因执念而起,一念生百缘起,一念灭千劫尽,既然如斯煎熬,施主何不选择放下。”

  “放下......”她低喃着,眸中满是迷茫,佛法深沉厚重,却解不了她所受情苦,苦笑两声微微福身,“多谢大师。”

  *

  四月初八。

  被八抬大轿送到周家时秦漪尚有几分不真实,直到拜完天地坐在满是桂圆红枣的喜床上,耳边充溢着周家亲眷贺喜赞誉之词时,她方才缓了些神。

  不久后,七姑八婆先后离去,屋内渐渐静下声来,秦漪端坐榻边,纤纤素手交叠放在腹前,耳边不时传来宾客推杯换盏的喧闹声,她微阖双目,仔细听着外间的动静。

  不知就这样坐了多久,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宝画和宝珍遣去门口侍女往里间走来,适才人多眼杂,两个小丫头都守着规矩不敢多说多做,如今人都散去了才恢复往常模样。

  宝珍蹑手蹑脚来到秦漪跟前,面上难掩喜色,悄声道:“小姐,奴婢给您端来两碟糕点,有您最爱吃的芙蓉糕,天色还早,估摸着姑爷且要在前头待些时辰,您先垫垫肚子罢。”

  秦漪掀开眼皮,盯着绣花鞋面上露出的一截双凤采牡丹,柔柔开口:“无碍的,待姑爷回来再说。”

  话音才落,便听着宝画恭声唤了句:“姑爷。”

  秦漪心尖一抖,后背不自觉地挺直,两手紧紧攥着,鼻息也越发急促。

  “嗯。”周子濯淡淡应了声,抬脚朝喜床而去,复又在几步远的距离停下,“退下吧。”

  宝画宝珍相视一笑,随即躬身走出厢房。

  红盖头下,秦漪垂首轻咬朱唇,那双玄色暗花长靴近在咫尺,她用力掐向手心,这才勉强抑住狂喜之情。

  周子濯迟疑几瞬,从梅花小几上拿起镶金喜秤杆将盖头挑去,入目便是那张添了红妆柔媚娇羞的面容,心头最后一丝幻想终是破灭,他不禁苦笑,暗道一声痴儿。

  两厢凝望一阵,还未开口秦漪便先红了脸,两颊如蚁蛰般升起刺热,露在外面的耳垂已然积满了绯色。

  多日不见,他更比思念中的模样还要英俊几分,伟岸身形遮去条案上静静燃烧的双喜烛台,深邃眸中氤氲着些许酒气,离近了那酒味便越发浓郁。

  只是那道眼神太过淡漠,惹得她胸腔里那颗滚烫的心也逐渐平复下来。

  “可是饿了?”他忽然开口问道,简短的几个字却叫她如获珍宝。

  “不曾。”她垂眸摇首,自觉往里头挪了些,待他在身旁坐下时,心头那抹激动便攀升到了极致。

  她一向不胜酒力,只一盏合卺酒便有了醉意,仰头看向他时眼波流转,媚态百生,齿间溢出的声音软糯勾人。

  “阿濯,我有些困了。”

  周子濯眸色微沉,一贯清明的眼中多了些许欲色,秦漪被他灼灼目光盯得浑身一颤,刚扭过头便被他带到榻上,花生桂圆一应物什隔得她后背生疼却不敢吱声,唯恐在这等日子扫了他的兴致。

  大红广袖绫袍被他指尖剥落在地,最后仅剩一件绣着双栖鸳鸯的抹胸勉强遮住凝香玉体,待他俯身覆上来时,她猛然想起昨晚临睡前刘妈妈给她带来的那本小画册,忆起里头的内容便霎时羞红了脸,再也不敢动弹半分。

  “月遥。”他伏在她颈窝处低喃一声,那两个字如一盆冷水将她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又好似寒冬腊月的冰霜尽数裹在她心头,叫她无论如何也甩不掉。

  所有情动皆在此时化为乌有。

  察觉到怀里软玉娇香之人忽的身子一僵,周子濯瞬时清醒几分,覆在她腰肢处的大手立时顿住。

  这是绾梅,不是他的月遥。

  罢了,将错就错吧,他这般想着,便撑起身子探向她脸颊,不料唇畔却触上一片湿润,凝向她眉目时,就见那双澄亮美目中闪烁着点滴晶莹。

  他皱眉,微哑嗓音暗含几许不耐,“哭什么?”

  她偏头避过他的目光,强忍着眼角的酸楚,嗫嚅一声:“夫君醉了。”

  是醉了,所以才唤错了别的名字,她这般自欺欺人地想着,可从心底涌上来的委屈压得她险些喘不上气,便想将覆在身上之人推开少许,不曾想,柔夷堪堪碰着那绣金衣襟,周子濯已沉着脸起身离榻。

  “砰”的一声,房门重重合上,他便就这样离去了。

  秦漪睁大双眼躺在那儿,入目之处尽是刺眼的鲜红,她用力掐着垂在两侧的十指才没哭出声来,不出片刻,罗衾被泪水洇湿,身下那些寓意美满的喜物所带来的硌疼也已麻木。

  候在外头的宝珍和宝画甫一听着动静便忙抬头张望,瞧着新姑爷的背影时皆是一愣,而后急急赶到屋里。

  红纱帐垂落在榻边,里头的光景遮去了大半,隐隐绰绰只看得到自家小姐半露的身形,宝画担忧不已,上前两步唤了声:“小姐,您可还好?”

  等了半晌没听着答话,宝画顾不得许多急忙挑起纱帐,便见秦漪如被夺去了魂魄般,双目空洞无神,只一个劲儿地掉着泪珠。

  那模样令人心疼至极,饶是一贯活泼的宝珍瞧了也忍不住捂嘴落泪,宝画心头一震,慌乱中扯过衾被遮在她身上。

  “我无事,你们去歇息吧。”

  沙哑悲戚的声音响起,宝珍本想说什么却被宝画止住,她家小姐平日看起来温柔娇弱,可内里也是一身傲骨,眼下定是不愿她们这些做丫鬟的瞧见她这模样。

  烛火无声摇曳,秦漪将脸埋进鸳鸯枕内,呜咽声起起伏伏。

  洞房花烛夜,她便这样独自一人守着空房直到天明。

  恍惚间,她似乎又听到慈云寺里那佛子清冷寂静的声音。

  一念生百缘起,一念灭千劫尽,可观南没告诉她,执念已成心魔,又该如何解脱。

6. 陆 颇似苏月遥的狐媚子

  淡白天光顺着糊满软烟罗的窗户照进屋内时,秦漪早已辗转醒来,偌大厢房依旧只有她一人。

  她撑着身子缓缓坐起,几缕乌丝腻在眼边,越显那巴掌小脸憔悴不堪,扫眼望去,满室喜色无一不在告知她,昨晚一切都不是梦,周子濯当真独留她自己度过这漫长的洞房花烛夜。

  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几欲冲出,恰在这时房门被推开,她满眼热切地望向那方,待宝珍宝画端着热水从屏风后头走来时,眸中所有光彩瞬间黯淡。

  两个丫鬟踌躇片刻都不知该如何开口,适才随意一瞥,便见小姐面色惨白,眼周红肿泛青,试问谁家的新婚妇是这等模样,本以为进了周家便能得到姑爷庇佑,可如今看来,这些不过都是妄想罢了。

  宝画踱至条案前将喜烛一一熄灭,口气如往常那般:“小姐,您待会儿还得去给周老爷和周夫人请安,奴婢伺候您洗漱吧。”

  “嗯。”秦漪随意应了声,抬脚下榻,坐于梳妆镜前时仍思绪游离。

  宝珍将铜盆放在案几上,湿了帕子递过来,一向话多的人儿如今也三缄其口。

  洗漱罢,宝画便开始替秦漪上妆梳发,往日垂在两肩的乌发皆被挽起盘成夫人发髻,镜中美人憔悴如斯,光洁白净的脸颊毫无生气,周身便只有发间那支红玉流苏步摇有些颜色。

  “宝画,多搽些胭脂吧,把这处遮遮。”秦漪指着眼周的青色吩咐道。

  “是。”

  宝珍也未闲着,今日是小姐头天拜见周家各房人,穿着打扮上自是不能出了差错,她从衣橱挑选出合宜衣裳放在雕花乌木屏风后头的脚凳上,秦漪此时恰也梳整好。

  正更衣时,珠帘被挑起,打外头走进来个身着桃红绣花绫裙的姑娘,这姑娘瞧着像是丫鬟打扮,可满头珠钗银饰又非寻常丫头该佩戴的,进来后也不见礼,只大摇大摆地说道:“秦小姐,少爷叫您快些过去,莫要耽误了给老爷、夫人敬茶。”

  这句“秦小姐”叫主仆三人皆是一愣,倒平白生出还在侯府闺阁之感。

  宝画眉头紧皱,待为秦漪系好腰带才扭头看去:“哪里来的刁奴?见着少夫人不请安便罢了,怎还敢胡言乱语!”

  被这般呵斥一顿,那丫鬟非但面无惧色反倒越发神气起来,不甘不愿地福了一礼,“秦小姐见谅,少爷与您还未同房,依着规矩,奴自是不能称您一声少夫人。”

  秦漪身形微晃紧咬下唇,此等耻辱之事竟被一个婢子这般明晃晃地戳破,可恨她却无法反驳。

  “你!”宝珍杏目圆睁,两手叉在腰上,怒斥:“我家小姐是姑爷三媒六娉八抬大轿娶进周府的,谁人见了不得唤一声少夫人?你这狗奴胡吠什么!”

  “奴已把话带到,还望秦小姐动作快些,少爷待会儿还有要事。”那丫鬟抬头飞快扫了秦漪一眼,不待发话便已扭着腰肢往外走去。

  “站住。”秦漪厉声喝住,撇开宝画的手走到那丫鬟跟前,“你叫什么名字?”

  丫鬟垂着眸子娇俏一笑,眼底闪过一抹自得,“少爷给奴赐名念月,秦小姐进府之前,便是奴一直贴身侍奉少爷。”

  她刻意加重“贴身”二字,话里话外都似在说,她深受周子濯的宠爱。

  秦漪攥紧泛白的指尖,历来柔和的眸子此时也已积起冰寒,“抬起头来。”

  念月顺从地扬起下巴,待瞧清她长相时,秦漪瞳孔一震,痴呆呆地望着,如被人当头一棒,从头顶凉到脚尖。

  这婢子的眉眼颇有灵性,尤其那双上翘的狐狸眼,竟与当年宫宴上那袭红裙女子有六七分相似,若是将发髻散去扎成小辫束在脑后,便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秦漪跌坐在玫瑰椅上,眼前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良久,她颤着声音唤了声:“宝画,去把姑爷请来。”

  念月以手遮唇娇笑两声,“忘了知会秦小姐,少爷昨晚宿在奴那儿,眼下应还在用早膳,秦小姐不如待会儿再派人过去。”

  宽袖一拂,紫檀香几上的玲珑花卉茶盅重重磕在地上,登时碎了满地,秦漪眼圈通红,抬起发颤的手指:“宝珍,掌嘴!”

  站在一旁的宝珍早已忍无可忍,得令后当即扑上去,拽着念月的头发便将人给压制在地上,不等她反应过来便抡起胳膊朝那张可气的脸上甩了几个巴掌。

  念月一时竟被扇懵了,只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怒视着宝珍,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胆敢打我!”

  宝画正替秦漪顺气,闻言秀眉皱得更紧,这丫头属实张狂,就是不知这般作为是她自个儿想的还是有人暗里授意,可不论哪种都实在可恨。

  秦漪扶着宝画的手站起来,抬脚走到念月跟前俯视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是你周家明媒正娶的少夫人,你这婢子究竟是得了谁的势,不过是个通房丫头,竟也在我这主子面前如此狂妄?”

  “我……”

  念月心有不服,才欲还嘴便被秦漪厉声打断。

  “今日便是把你打死在这儿也无人敢指摘我,宝珍,继续掌嘴,直到她肯认错为止!”

  “是,小姐!”(丽)

  宝珍应声后咬着牙又往念月脸上招呼几下,且专挑那细皮嫩肉之处下手,她使了全劲,念月如何招架得住,顿时眼冒金星耳边嗡鸣,当即跪地告饶。

  “奴知错了,求秦小姐......求少夫人高抬贵手,饶奴一命!”

  秦漪气得浑身直哆嗦,澄亮美眸蓄满泪花,她微仰着头,手中绢帕攥紧又松开,只觉心口阵阵绞痛,若非被宝画搀着早已瘫软在地。

  宝画扶她在椅上落座,转身对着念月教训道:“日后见了少夫人若再胆敢出言不逊,可就不是今日这几巴掌能了事的,你可记住了?”

  “奴,记着了。”念月垂着头咬牙切齿道,随后捂脸退出厢房,待走出房门后扭头朝那厢狠狠啐了一口,眸中恨意流转。

  晨风顺着窗户吹进厢房尚有些凉意,却如何也解不了秦漪心头之火,待那婢子出了门她便扑进宝画怀中啜泣不止。

  宝画抹了把眼泪,小声劝慰:“小姐莫要哭了,你越是这般软弱,那些龌龊小人越是得意,妆又花了,待会儿可怎么见周夫人。”

  “姑爷实在太过分了,新婚夜把咱们小姐一个人留在这就罢了,怎还派个狐媚子到小姐跟前来耀武扬威?瞧瞧那张脸,分明就是照着苏家小姐寻的!”宝珍愤愤道。

  “还不住嘴!”宝画扭头斥道。

  秦漪苦笑两声,捏着绢帕将眼角泪水拭去,将所有委屈和不甘统统咽进肚里。

  “宝画,重新上妆吧,”

  “是,小姐。”

  全部拾掇好出门时天已大亮,主仆三人走过两道抄手游廊,途经某处厢房时,远远的便瞧见周子濯迎面而来,离近了就看见,那张俊容面色阴沉,身侧跟着的丫头泪雨连连惹人怜惜,可不正是刚刚被掌嘴的念月。

  瞧着气氛有些不对,宝画适时小声提醒:“小姐,向周老爷和周夫人敬茶要紧。”

  秦漪并未作答,脚下步子慢了些许,于拐角处和他二人碰面时,不待周子濯开口便抢先说道:“夫君可用过早膳了?”一面瞥了眼他身后俯首做小的念月,“这婢子瞧着眼熟,倒像是在哪见过,夫君打哪捡回来的?”

  周子濯微愣,被她这一问倒忘了原来的本意,于他而言,念月的事本就不算光彩,如今被明晃晃地问了登时脸上有些不自然,抚了抚本就平整的衣袖低声道:“府中下人皆从牙行所买,岂用得着我多费心思。”

  听着这话秦漪展颜一笑,端的是唇红齿白明艳动人,她缓步踱至念月跟前,柔声道:“抬起头来。”

  念月不明所以,她不明白经了刚才那番事后这新夫人为何还能这般温婉端庄。

  不给她细想的机会,秦漪抬手,莹白指尖在她红肿的肌肤上缓缓划过,停顿几瞬而又来回捻动,力气虽不大,却还是叫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模样倒是标致,得了这么张可人的脸,可得好好爱惜才是。”

  秦漪目光平淡,好似在把玩一个玩物,而后又笑道:“你侍奉少爷有功,我这做夫人的自要赏罚分明,宝画,赏。”

  一侧,周子濯盯着她微红的眼圈和粉光融滑的面容有些失神,继而便见她转身朝他莞尔一笑:“夫君还愣着作甚,走吧,莫要让爹娘久等了。”说罢带着宝珍宝画先行离去。

  念月紧攥着宝画丢给她的几块碎银,泪眼朦胧,怯怯唤了声:“少爷?”

  闻声望去,那双与月遥十足相似的眉眼噙满泪水,连睫羽都轻颤着挂满雾珠,可月遥心高气盛,断不会做出这般姿态。

  他收回视线,眉头微蹙,心头莫名烦闷,抬手道:“先回去吧,莫要跟着了。”而后抬脚跟上前面那道盈盈倩影。

  *

  周家府苑阔绰而不失雅致,水榭楼阁皆是精雕细琢瑰丽典雅,青瓦白墙林立两边,游廊亭台蜿蜒迂回,两侧青松翠竹郁郁苍苍,自有文人气息掺杂其中。

  走过一方小花园,便见那处怪石堆砌错落有致,池边牡丹开得正盛,迎着清风便能闻着花香,再往前走就是周夫人的院子,绕过一道厚重影壁,门前已有两个粉衣绿裙的丫头正候着,见着他二人忙往里面通报一声:“濯少爷和少夫人来了。”